弦月如钩,庭院花树和着夜风摇曳。身形娇小的女子从树影间探出身子,步法矫健地攀上低檐,又灵巧地翻身,使了个倒挂金钟,顺着窗翻进屋内。
她的动作搅动了窗边的烛火。榻上之人翻了个身,呓语几声,又沉沉睡去。她闭了气,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榻。
正在酣睡的是个男人,因为喝多了酒而显得脸颊浮肿,气味难闻。他的外衣凌乱地堆在床尾,女人伸手去摸索,却一无所获。
她拧紧了眉,逼自己沉下心来思考。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奔向妆台,果然看见台上放着个精致的小首饰盒。
里面是支景泰蓝蝶恋花步摇,下面垫了一绺薄薄的丝织布条,压得极为紧实平整。她取出来展开,内心狂跳不止。
就是它了。她眼前一亮。
“就是它了。”
“你退下吧。”
低沉磁性的男声同时在耳边恍惚响起,接着几句低语后,她忽然坠入无尽的黑暗,迷迷糊糊间有人在推自己。
“清欢,起来把解酒汤喝了。”
窦清欢想抬手揉眼睛,却觉得四肢乏力,连动动手指都困难。但身旁的人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拿了块湿润的帕子帮她沾了沾眼睛,又熄了几盏灯,光线暗下去不少。
她睁开眼,见苏无羡坐在身旁,正端着碗轻轻吹气。
见她醒了,他只抬眼瞥了一下,语气清冽地开口。
“以后别乱跑出去喝别人家的酒。”
她懵懵点头,口干舌燥,接过他手里的碗便一饮而尽。随后重新瘫了回去,在一呼一吸之间重启大脑。
不对,自己和他昨天不还在冷战吗,怎么现在就像无事发生。
反应过来的小姑娘正要背过身去不理睬他,却被拉住肩膀。
“还生气呢?”
他的声音淡然里透着愉悦,像是在逗一只闹脾气的小猫,让窦清欢忽然恼羞成怒起来,仿佛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自己最在意的不就是苏家是不是沾了不干净的生意么?如今碧萝苑的由来她已知晓,好像的确没什么理由生气。
再说,人家毕竟是自己老板,哪有打工人不给老板面子的。
窦清欢讪讪回身,不想对上了男人笑意四起的眼眸,倏然间双颊嫣红。她咬了咬唇瓣,嗫嚅着正要开口,却听苏无羡主动提起了碧萝这个名字。
“碧萝,是自小便与我有婚约的姑娘。”
哦。小姑娘点了点头。
“那是两家父母早就约定的姻缘,但后来因分隔两地,直到束发之年才正式见过面。”
这样。小姑娘若有所思。
“我入江城军时,碧萝本在老家静养。但她瞒着我悄悄来江城,又入了天水阁,后面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
原来如此。小姑娘恍然大悟。
苏无羡低着眉交代完毕,重新抬头望她,似是想从她的眼里探寻出某种东西。却见窦清欢如此心平气和地点头附和,像是在听毫不关己的话本故事。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将过往和盘托出,心中反倒没底,于是尝试着探问。小姑娘却睁大了眼睛惋惜摇头。
“没有了啊。只是有些感慨你与那碧萝姐姐命苦,如此一桩美事,竟未能有善终。”
就这样?苏无羡屏着气握紧拳,指甲嵌入手心的肉里,不甘的眼睛牢牢地锁着她。
不然还有什么?窦清欢在心中疑惑反问。打听老板的私事可是大忌,特别是这种年少伤痛。她不过一个勤勤恳恳的小螺丝钉,才不要招惹出什么是非。
苏无羡愤懑起身,觉得心里窝了团火,想释放却没什么正当借口。难为自己居然还为怎么向她解释自己与碧萝的过往烦恼了一天,原来人家压根就不在乎。好,好得很。
“你也知道天水阁干得都是什么勾当,以后不要再与他们来往了。”
他冷着脸,凌厉的眼神投向窗外。窦清欢这才想起自己今日的遭遇,从半醉半醒中一下子回了魂。
“可上官祺是行会的话事人,我不能不与他来往。至于红樱姐姐——”
“什么姐姐?你在外面乱认什么兄弟姐妹?”
听到与天水阁相关的名字,他儒将风范尽失,将军的肃杀之气登时笼罩了四周。窦清欢瞧着他瞬间线条刚硬的侧脸轮廓,心中猛地一惊。
人家的未婚妻因天水阁而死。她作为苏府的打工人,竟还与那边的人来往颇多,甚至认下了哥哥姐姐,实在是危险。
窦清欢调整心情,冲着自己这位冷脸上司殷勤献笑。
“苏将军说得对,我听您的。”
苏无羡冷哼一声,愠色稍减,却仍大眼不瞧她一下,便端着空碗疾步离开。
江城夏夜闷黏,五更天末,忽而起了风,半炷香的功夫便下起雨。起初只是点点几滴,不多会儿雨势渐大,至东方天色泛白之时,已经俨然瓢泼。
窦清欢挂着件薄纱裙,抱臂倚在自己房门前的檐下。她院里的桂树已是枝繁叶茂,此刻在雨中更显苍翠欲滴。
晨起时她与鸿叔说起今日行程。要去云月涧把余款付掉,要去得月楼看看月底的酒宴大赛准备得如何,还要去墨林院见见朱廷。
苏鸿面色震惊,有些眩晕地扶住头。
“姑娘,这么大的雨,您出趟门不知要遭多少罪,不如改日再去?”
窦清欢同样始料未及,心想自己从前哪怕蹚着台风天的水也得去上班。然而望着苏鸿的鬓间白发,又转去马厩看了看眼神迷离的马儿,她心生不忍。
也罢,今日就在府里待着吧,顺便复盘,沉淀自己。
托朱廷的福,今日的晨讯倒并没有延误。窦清欢接过沾了点雨水的包裹,回到屋内书案前坐下。
【七月十七·晨讯】
『得月楼日流水翻番。万永钱庄差人来过,问是否还需放款,暂未给他们明确回复。』
『墨林院改建完工。已遴选三位手头拮据的青年才子,可考虑为其发放补贴,请姑娘和苏将军择日定夺。』
『南境局势紧张,蒲、兰两国不日将开战,注意物价。』
窦清欢放下最后一页纸,心神凝重地望着屋外的雨帘。竟然要有战事了啊。不知有多少民生涂炭,至于生意,也迟早会受到影响。
江城军营,机要室内气氛压抑,光线晦暗不明。统帅江尧捻着手中溅上泥点的密报,脸色阴沉。
“蒲国差使求助,希望能我天朝能援助一批军火。如此一来军器局必会重启,江城军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让人吞下这块肥肉。”
立在一旁的白衣男子掸着衣服,漫不经心地吹了口气。
“哪能如何?谁都知道军器局油水最足,虽然之前的确所属江城军,但多年来边境太平,军器局早已脱离管制名存实亡。如今太子当道,他若有心,我们怎么争得过麒麟军?”
江尧瞧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江羿这孩子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将他传授的功夫学得炉火纯青,加上他无师自通的狠厉劲儿,与人过招时常常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可他却胸无大志,随心所欲,对于没把握的事立马就撒手,官场上也从不爱争长短。
也正因此,他才在提拔副将时避开江羿。而是钦定同样出色,但处事更为沉稳周全的苏无羡出任。
只是苏将军此刻却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并未有要说话的意思。直至江尧清了清嗓子提醒,他才稍稍回过了神。
江羿笑得顽劣,挤眉弄眼地打趣道:“苏将军怕是在惦记府上的人吧?”
苏无羡白了他一眼,没有心情理会玩笑。他垂着眼,嘴唇微张,面色略有些不忍。
“兰国地理险峻,只靠出卖国内的些许矿产资源度日,百姓活得本就艰难;而蒲国近年来开放了与邻国的贸易往来,经济刚有好转。一旦两国开战,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便在所难免……”
“停停停!说正事呢。”
江羿忍无可忍地打断。又来了,苏无羡那泛滥的慈悲怜悯心。他知道苏无羡念过不少书,但既然选了武将的路,怎能还抱着秀才的酸味儿不放?
被打断的将军眼神一暗,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稳了稳心神,略加思索,终于开始切入正题。
“麒麟军要和江城军抢军器局的管属权,最大的底气就是万永钱庄。
“一旦军器局要开工,招揽熟工、维护放了几年的旧设备、找人设计最新的军器,样样都要花钱。虽然这笔银子最终要由国库出,但总归是事后报批,头先的款项还是需要自掏腰包垫付。
“而万永钱庄与太子府来往密切,众人皆知。各级官员年节时给太子送的例礼,大半都要走万永钱庄的账洗白。只怕连当今圣上都知晓太子背后的这棵摇钱树。”
苏无羡思路明晰,分析得鞭辟入里。侧耳凝神的江尧不禁颔首,等待着听他道出破局之法。
只见苏将军错了错身子,与江尧四目相对。此时,倾盆大雨间忽而送来两声闷雷。苏无羡眼底坚毅果决,仿若也有电光雷火。
“我们只需走两步棋。”
首先,打掉敌人的倚靠。而后,亮出自己的拿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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