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夏末的雨连绵了两日才罢休。盛夏的闷热终于稍减。青色裙衫的女子兴致盎然地撩开马车帘,打量着雨后的江城。
雨后,潮湿的角落生出青苔,红砖碧瓦的浮尘一扫而空,江城的街头巷尾焕然一新。
马车停在古朴素雅的招牌“云月涧”前,车里的姑娘提起裙摆,两步跳了下来。
“云月姐,可等着急了?”
等在门口的方云月笑逐颜开,忙迎了上去,与窦清欢相携进了屋,又命人去端出早已晾好的茶和精致果子。
刚签好契约时,方云月还多有疑虑,不知这个年轻姑娘是否值得托付。不出几日,得月楼的东家票轰动江城,瞧着那不断上涨的票价,她心悦诚服。
“清欢妹子,这几日明明下雨,道路泥泞,可云月涧的生意却比往常好了不少。你瞧瞧,每日的流水几乎翻番。”
方云月为她斟茶,若有似无地提及了生意转好,流露出的意思不言而喻。
窦清欢眼珠一转,抿嘴笑了笑,并不接招。只是继续称赞了几句方掌柜经营有方,便继续啜饮着茶水。
“这阵子生意繁忙,辛苦云月姐了。不过您还是多多保重身体,往后恐怕会一直这么忙。”
小姑娘从怀里取出银票,却不急着交付,而是在手里把玩。
“得月楼发了东家票筹钱,自然也要向‘东家’们禀明这钱要花在哪儿。咱们云月涧虽向来低调,但往后也算是得月楼的直系,‘东家’们自然会高看一眼,常常来照顾生意。”
看似在报喜,实则四两拨千斤地将方云月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她双手奉上银票,以笑靥相对,方掌柜别无选择,讷讷接过。
“云月涧会越来越好的,您安心调养身体便是。”
契约达成,货款两清。窦清欢一心轻松地起身,在二楼凭栏向下张望。
不同于得月楼里的三教九流人声嘈杂,云月涧里来往的大多是文人墨客,因而甚少喧哗,连端茶送水的侍女也都步履轻巧,温声细语。
一片素净安宁中,角桌忽然响起慷慨之声。
“军器局重启需要耗费大量银钱,除了麒麟军和万永钱庄,谁能撑得起?”
“麒麟军根本不懂军器制造,摆明了是要来挣笔黑心钱,圣上必不会被蒙蔽,军器局最后还是会交予江城军!”
“麒麟军要挣钱,难道江城军就不是么?天下乌鸦一般黑,靠战争敛财的伪君子哪里都有。”
方云月不知何时迈着小碎步快速来到那几位指点江山的年轻人身旁,叉手行礼,多有为难地指了指屏风,似是在提醒隔墙有耳。又看向墙上的一块窄匾,上面题着“莫谈国事”。
茶楼那一隅重新安静了下来。立于楼上的窦清欢却心生疑窦。
南境两国的战事,自己已在晨讯里听苏无羡讲过,但他只让自己注意物价。
为此,她连夜新制了空白账册送到得月楼。里面留出日期、商品名称、各堂口报价等等类目,要秦启晟三日一填,报送到她这里。而她则会据此继续算均价、价差,再将分析结果返给秦启晟,为他下一轮采购提供建议。
可军器局这门赚钱生意,苏无羡却从未提起。以他的品性,大抵是因为这涉及了朝政军事,而他那颗意图救苍生的慈悲心也在挣扎。
从古至今,战争总是底层人的苦难史,上层人的发家路。
小姑娘眼神清亮。她要帮苏无羡拿下这笔买卖。既然麒麟军背靠万永钱庄,那就拆了它的台。再为江城军寻一个有钱有实力的靠山便好。
即使苏府稍有薄产,也不足以撑起整个军器局的运转。眼下最合适的资方,莫过于上官祺和他根基深厚的行会。
窦清欢心中犯起嘀咕,坊间素来传闻天水阁和太子府搭得上关系。这次并未听到行会有什么动静。而苏无羡对上官祺又一直无甚好感,若想让行会为江城军站台,恐怕只能由自己尽力一试。
入夜,东安街灯火如昼。例行点卯结束后的苏将军换了身常服,信步走进得月楼。
正在应酬的秦掌柜远远便瞧见了他,赶忙越过灯影重重,将他迎上顶楼套间。苏无羡气宇轩昂,抬首环视,只见得月楼座无虚席,欣欣向荣。
小姑娘果然有几分真本事,他微微勾起了唇角,声音淡淡:
“近来辛苦秦老板了。”
“苏将军这是哪里话。我就爱干酒楼这一行,还要多亏您和窦姑娘给我这个机会呢。”
苏无羡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她今日硬要我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秦启晟脸色为难,只得实话实说:“窦姑娘没有明说,但她还请了位贵客,已经到了。”
还有贵客?苏无羡心中警惕起来。她在江城人生地不熟,最近结识的大多都是生意场的点头之交,他基本毫无过问。能有谁值得她要设宴撮合见面呢?
秦老板为他推开厢门,自觉退下。屋内的二人正相谈甚欢,西侧坐了位穿着考究的男人,虽有一身庄重的气质,此刻却笑得放肆灿烂。东侧的女子一袭青色罗裙,发髻上珠翠点点,岱眉轻扫,唇色点绛。
他见多了窦清欢清水芙蓉的素颜,今日她略施粉黛,仿若描了轮廓的山水画,更显芳华。小姑娘见他伫在原地,忙起身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将他置于自己刚刚让出的位置上。
苏无羡神情疏离,不举杯也不动筷,直直盯着积极陪笑的窦清欢。
“叫我来,何事?”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刚刚积攒起来的勇气失了大半。
“听闻江城军想与麒麟军争那军器局的管属,我特意请了上官公子来,想看看能不能为此事出一份力。”
上官祺则是难得地给面子,豪放一笑,举着酒杯的手直冲冲地伸到苏无羡眼皮底下。
“行会从不涉军事,但柒柒开了口,我便义不容辞。即使以我自己的名义,这份力我也会出。”
苏无羡耷着眼皮,冷眼注视着杯中的清酒良久。他将上官祺的小臂推开,对着窦清欢缓缓问道:
“你何时得了个诨名?柒柒?”
“来龙去脉很复杂,我随后再同你讲。”窦清欢焦急起来,并不想将错综复杂的关系放到此时来说,“你只说要不要考虑合作?”
男人扭过脸,错开她满怀希冀的眼神,起身就往门外走。临出门前,他短促地站定,侧脸阴厉,眼神中闪着锋利的寒芒。
“窦清欢,还好你没叫那个鸨母来,否则这一桌菜就太可惜。”
“站住!你竟敢这样称呼红樱!”
上官祺冲上前去,怒不可遏地揪住他的后领,扬起手臂便要砍上他的脖子。苏无羡不为所动,在他的手即将落下时忽然抬起两肘,猛地往后一击。
他转过身来,对捂住胸骨的人冷冷一笑。
“我有哪里说得不对?谁不知道天水阁与太子府有勾结,你现在这般假惺惺地要来帮江城军,也就能骗上傻乎乎的小姑娘。”
他斜睨了目瞪口呆的窦清欢一眼,怒其不争。不想她却去将上官祺扶起,关心着他有没有被伤到。酸意忽然涌上鼻腔,化出的却是更刺骨的话语。
“苏府的马车会在楼下等你,半个时辰内你若不回,以后就永远别回。”
苏无羡踏出了门,听见背后的男人喘息着开口道:
“柒柒,你何苦要去寄人篱下,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红樱早已为你收拾了屋子,你今晚就随我回——”
他怒火中烧,当即折返,气极反笑。进了门从地上一把将忧心忡忡的女子捞了起来,二话不说重新往外走。
“上官祺你记好,她是我苏府的人。”
被一路拉出门的窦清欢一言不发,任由苏无羡扯着她走过几条街,到石桥边才停住脚步。
“你……”
他恨铁不成钢地转头,望着她故作无辜的天真小脸,气到说不出话来。小姑娘则眨巴着眼睛,围着他探头探脑,仿佛刚才的事全然不曾发生。
她戳了戳他的锁骨,“你都没吃东西,饿了吧?”
苏无羡惊讶抬头,见她踮着脚张望起桥边一溜食摊。
“煎饼如何?再配碗醪糟汤圆。”
不等他回答,她便轻巧地挣开他的手,跑到煎饼摊处掏出几文钱,又招呼着旁边那家摊主煮上两碗汤圆。
苏无羡黑着脸坐下,窦清欢将其中一碗汤圆推过来,又握着热乎喷香的煎饼递给他。他拧着眉,只见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脸上全是殷切讨好的笑意。
他在心中短促一叹,还是伸手接过。小姑娘释怀一笑,两人便安静吃起来,没再多言语。
最后一颗汤圆下肚,苏无羡放下汤勺,刚刚的不快已经忘却大半。窦清欢却好死不死地抹了抹嘴,又要继续。
“其实,我觉得上官祺这次或许真的能帮到江城军。”
他冷哼一声,又作势要走。窦清欢却紧紧拉住他,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了个东西给他看。
“这是万永钱庄的粗账。是上官祺带给我的。”
她顾不得缓一缓,而是一口气说给苏无羡听。
“钱庄的账不交行会,这些都是上官祺靠自己在万永钱庄的人脉拿到的。只要有这个,再让我好好测算分析一番,万永钱庄的空壳就很容易被打碎。
“到时,麒麟军就算想争军器局,也毫无资本。整个军器生意对江城军而言都唾手可得。”
苏无羡捏着那本粗账,辞色稍松,但仍有诸多不解。
“可他为何不去帮麒麟军呢?”
窦清欢见他态度有所回環,大松一口气。还好碰上了个能听得进去下属意见的老板,没有那么一意孤行。
“赚钱嘛,跟谁合作不是赚呢?麒麟军一开始就把他踢出了局,他自然也可以去找其他有良心的合伙人。江城军就是个合适的选择。”
她重新得意起来,笑得顽皮放肆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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