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素见状几乎是立即托起李善的手臂，检查他的伤势。

天昶脸色森森地站在门边，几乎是斥责道：“李怀素，你是怎么回事？竟能让他一个怀着身孕行动不良的病人抢了自己的配剑。”

李怀素并不怵天昶，只是见他仿佛是在暴怒边缘，怕此时动手伤及李善，只道：“天昶，你不要轻举妄动。”

天昶周身气压骤降，厉声冲李怀素道：“怎么，莫非你刚才根本就是故意的，你心疼了，不忍心看他受这些零碎折磨，想趁此给他机会让他自戕？”

李怀素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几乎想要拂袖而起、愤然离场。奈何此刻李善正靠在他的身上，李怀素一时也无法甩下他便走。

两边威压一撞，棋逢对手，原是不打紧的，只是李善夹在二人中间，立刻便被威压所逼，心神激荡，顿时呕出一口鲜血来。

天昶见状立刻收敛了脾气，却听床上原本还虚弱不堪的李善突然状若疯魔地嚎叫起来，若非李怀素迅速将他锢在怀中，只怕他已经去抢落在地上的怒海潮生。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那声音几乎不像人类的叫声，更像是被某种逼入绝境的野兽。又或者是长剑剑尖在青石路上摩擦的声音，尖锐粗粝地在耳膜上摩擦着，令人牙酸。

李善平日一向是再安静不过的脾气，有了身孕后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柔顺可爱，过度的妊娠反应将原本就柔和的他磨到毫无棱角，便是天昶把他抱在怀里坐着也不吵不闹的，何时有过这般疯魔的情状。

天昶几乎是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乱叫巫医前来看李善的状况。

所幸天昶阻止得及时，李善只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他一通哭闹过后彻底没了力气，只能睁着眼睛靠在床榻上，一言不发望着屋内二人。

李怀素强压着情绪起身，便要告辞，回头却见李善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李善的瞳色极清浅，有时甚至显得空洞，若是不做表情，旁人便很难猜出他在想什么。

李怀素却与他灵犀一点。

李善不是在怪自己不救他。红廖岭一别，二人便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再无什么情谊可言，李善只是怨自己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

……

昏昏的殿宇内安静到了极点，只能偶尔听见的几声铃铛碰撞的响动。

天昶原是坐在案前查看前线的战报，听见床帷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铃响，便放下手中战报起身查看。

掀开厚重的帷幔纱帘，才有几缕微弱的烛光照到床榻至上。

魔物大多喜欢黑暗的环境，如此密不透风地避开光亮，李善肚子里的魔胎方能安生些，不再日夜折腾它的母亲。

熹微烛火只照亮李善小半张脸，又瘦了些，尖细的下巴令他看上去很伶仃，神色怏怏。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分明清醒着，却有些意外的没有任何动作。

天昶俯身解开李善的衣服，检查他与腹中胎儿的状况，烛光随着他的动作又透进来一些，便能看见李善的四肢处竟是空空荡荡。

不过五个月，李善的肚子已经比怀胎十月临盆的妇人还要鼓胀，好像肚子里生长的一个畸形的瘤子，配上他光秃秃的四肢，仿佛完全被物化成了一件分娩用的胎器，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天昶的声音温柔到了极点：“怎么了，是哪里又不舒服？”

李善自然没法发出声音回答他，嘴里被天昶塞进一颗粗糙的镂空琉璃球，恰好能够完全压住他的舌尖。

红绫穿过琉璃球的镂空处，绕了两圈，紧紧地勒在李善的脸颊上，压出两道形状，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匹勒着辔头的烈马。琉璃球侵占他的整个口腔，令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也没法再说些什么杀了他一类的疯话。

只有断肢处系着红线，勉强挪动时会牵动床帷上挂着的铃铛代替他说话。

李善腹中的魔胎今天意外的安生，天昶又去检查断肢的恢复状况。

突然失去四肢的人很容易产生幻痛的症状。天昶刚削去李善手脚的头两日，给他喂了过量的生铜花麻痹神经，其实已经斩断了他对痛的感知。但李善每每看到自己身体的状况，还是几乎难以自抑地疼到浑身颤抖、冷汗淋漓。

天昶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悬空吊了两日，免得他乱动碰到残肢断口处又开始流血。

即便李善体内有魔血吊着一条命，这种几乎削掉半人重量、断经动骨的伤势恢复起来也是相当缓慢。

不过这也是天昶乐于看到的，上次李善突然发疯的事情着实是给天昶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还是希望李善在待产期间能够乖些，至少不要突然拿起剑给他自己来上一下。

从来也没有过凡人孕育魔胎的先例，便是博闻强识的大巫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稀奇的事情，于是也没人能预测李善肚子里的孩子何时会降生。

按魔族这边自己的经验来说，长则几年短则几日都是有可能的，左右也死不了，让李善产后再慢慢恢复四肢的伤势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见断口愈合得不错，天昶轻轻将李善抱起，像是怀抱一个易碎瓷器似的，小心将其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咬破手指将血滴入李善被琉璃球撑开的嘴里。

天昶学不来李怀素那样温柔的哄睡曲，也背不下施恩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情话，只能贴在他耳畔轻声安慰道：“我也都是为了你好，不然你伤了自己可怎么办。”

怀里的瓷器却好像有些发抖。

不过过了两个时辰，铃铛又不绝如缕地响了起来，同时还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天昶去查看状况，竟见李善一下有一下地用额头猛撞床栏。他忙伸手将李善捞了起来抱到怀里，便察觉衣服上一片漉湿。

巫医早已准备好了药物和器具，但是魔胎体型过大，又与李善的体质冲克，生产的过程仍然异常困难，经历了持续性的撕裂与无意识的失禁，最终一团看不清结构、形状扭曲的血肉中从李善血肉模糊的腿间爬了出来，全身覆盖着黏腻的鲜血，内脏凌乱地翻在体外，同无渡海里爬出的生骸几乎没什么区别。

那怪物甫一落地，便在地上扭曲挣扎，黏腻的躯体在母亲的血泊里不断蠕动，张牙舞爪，肉团上嵌着很多对眼睛，但它仍然仿佛在盲目地屋内寻找着母亲的气息。发出尖锐而生厌的嚎叫，声音刺破耳膜，极为难听。

天昶却连一眼都懒得施舍，只是轻轻一挥手，叫巫医将那怪物带离了房间。

转过身将眼睛重新落回李善身上，却发现李善竟然还清醒着，沉默地用他浅色的瞳孔望着自己，只是并没有什么情绪，仿佛是在发呆。

李善的□□撕裂严重，血肉模糊到几乎看不清具体状况，脏器被魔胎牵引得移位，巫医已经做了处理给他喂下止血的药物，但仍有鲜血从伤处渗出，床褥上的血渍不断扩散晕开。

天昶并不嫌弃他身上的污秽，只是轻轻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脸靠在自己的胸膛，那里竟然也如同活人一般有心跳声。

李善的身体因为疼痛微微颤抖着，只能任由天昶的怀抱将他紧紧裹住。

天昶轻轻吻了吻李善的额头，还以为他是被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小怪物吓住，柔声安慰：“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生很多很多孩子。”

李善临盆得太过突然，李怀素闻讯赶来时，便只看到眼前这诡异又可笑的一幕。

他对李善的惨状早有预料，施恩之前跟他转述过此事，天昶怕李善伤了自己，反过来先把李善做成了人彘。

此刻的李善四肢被削掉，五脏六腑被挤得挪了位置，□□也重度撕裂，整个人鲜血淋漓，几乎可以说不成人形，若非李怀素与天昶的血吊着命，只怕早便死了十回了。

偏天昶丝毫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还觉得眼前场面温馨无比，兴致勃勃地搂着他畅想未来再生一堆小魔物。

李怀素虽然知道平日里天昶大多也只是在模仿人类的行为举止，但是眼前这一幕还是非人得过于明显了。

满室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李怀素被恶心得有些想吐。他压着眉梢，冲天昶冷冷道：“你这样折磨他，真的不如直接杀了他。”

天昶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手上还在轻轻抚摸着李善的头发：“杀他做什么，他是我孩子的母亲，我自然要好好对他。”

李怀素听得一时语塞，只觉得无法交流。二人交谈的声音惊扰了一直安静无声的李善，他钝钝地将脸转过来，对上李怀素的脸，立即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和疼痛挣扎起来。

他失去四肢，又产后虚弱，即便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点挣扎对于天昶而言也像是玩闹一般。天昶见李善这副样子，哄小孩似的柔声安抚他，伸手去解缚着琉璃球的红绡时，竟发现他脸上湿漉漉一片，竟是在哭。

天昶何曾见过他流泪，一时也有些呆了，从前的李善是一座神像，冰冷无声，如今神像坍塌，石头同样粗粝无言，你当然不能指望他为你流一滴眼泪。

李善身体歪斜地从天昶地怀里挣出来，摇晃着残疾的四肢向李怀素的方向爬，在床榻上扯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李怀素居高临下地望着李善，他的四肢截短了一截，笨拙地勉强撑着身体爬行的样子像是一条发不出声音的幼犬。

李善跌跌撞撞地蹭到床角，李怀素怕他失去平衡摔下去，下意识抬手撑起他的肩膀，李善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他截短的四肢尽力保住李怀素，温热的眼泪如滚珠一般往下掉，熨帖地在李怀素的胸口燃烧殆尽。

李怀素一时竟没有推开他，沉默几秒，抬起眼睛无声与天昶对视。

天昶真诚道：“你二人的感情还真不错啊。”

李怀素忽然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留在魔界。”

天昶平日半通不通人性的，今天却奇异地听懂了李怀素的弦外之音，他竟是想带李善离开化乐天。

这个提议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李善原本就是修道之人，让他在魔气浓郁的化乐天养伤无异于倒行逆施。

但如李怀素这般理直气壮要把人家刚生产完的孩子妈带走的人还是少见，就算天昶对外物和情感的认知与众不同，闻言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语气酸溜溜道：“你想带他去哪里？修真界倒是适合他养伤，但你二人又没法回去，你那明镜台与我这里又有何分别？”

李善伏在李怀素怀里，几乎哭得喘不上气来。

李怀素安抚似的拍了拍李善单薄的脊背，心头却愈发上火，耐着性子与天昶解释道：“人间界，桃源乡灵气充盈，又远离战乱，他养伤正好。”

李怀素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天昶一时无话。

他是舍不得李善的，毕竟他才刚给自己生了个孩子，正是满腹柔情的时候。

李怀素说要将人带走，就像是一把抢过他正上心爱不释手、过段时日也便腻了的玩具，说有多不舍得倒也没有，心烦意乱却难免。

天昶看李善这副神智全无，只知躲在李怀素怀里哭的模样，也知道这段时日的折磨下来，完全把他的脑子搞坏了，更不用说身上这肉眼可见的骇人伤势。

“随便你吧。”

天昶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便往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