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人重病,朝局动荡,京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加之这些年来灾荒不断,地方豪强成割据之态,战火一触即发。
桃源乡地处偏僻,乃历朝历代兵家不争之地,岁无兵甲之乱,雨水丰沛、土壤肥沃,无饥馑灾荒之属,当真是世外桃源,人间胜境。不少世家门阀为求安宁,纷纷迁来此处避祸。
田垄间几位农人趁着无事闲聊起来。
“我听闻最近乡里搬来了一位大人物,说是河东李氏的旁支呢。”
“我也见着了,那留园原本是荒废了的,如今叫这李家郎翻新修整一遍,装点得很是气派,定是耗费了不少银钱。怪不得说那河东李氏可是皇亲国戚、累代簪缨,这一看就是来头不小啊。”
“嘿,还提什么来头不来头的?如今这世道,天灾**的,皇帝老儿都要倒台了,还顾得上他们这些猢狲?”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啦。京都繁华似锦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我们这桃源乡,安乐窝?”
桃源乡本地的富户乡绅听闻河东李氏的旁支搬来此处,纷纷起了打探的心思,接连上门拜访。
见到这位李公子,无不感叹是位风度翩翩、颇有涵养的清俊郎君。
这位李公子做事进退得宜,见状特地在留园设流觞曲水招待客人。
宾客见李怀素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子弟风范,原本心中的怀疑也尽数打消,料定此人在李氏族中的地位不凡,绝非等闲之辈。
席间顿时暗流涌动、各怀心思。
桃源乡的民风淳朴开放,周地主率先主动开口,便是要给李怀素做媒:“我等久闻河东李氏的美名,今日得见李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周某不才,没什么能耐,不过家中却有一位正值妙龄的女儿,生得貌美,性情贤淑,不知公子能否赏光,趁着这春色美景与她见上一面,踏青游湖?”
席上宾客们顿时瞪向周地主,一面斥责他脸皮厚,一面埋怨被他这老狐狸抢了先。即便如今朝局动荡,河东李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桃源乡小地方的富户,谁不想搭上这么一条裙带?
李怀素闻言却只是微微颔首,温和有礼道:“多谢周公美意,只是在下家中已有妻子,与令爱春游踏青大约是不合适。”
周地主脸色一僵,自己这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毕竟这位李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席间又不见有女子陪侍左右,谁也没有想到他已有妻子。
周地主打了个哈哈,揶揄开口:“李公子如此年轻,倒是看不出来已经成家。”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揭过前头的尴尬,吹嘘道:“李公子这般青年才俊的人物,想来家中定然是位天仙似的佳人。”
也有人疑心此乃李怀素的假托,否则何以这种家中设宴的场合,原本应该主持内宅、与丈夫一同招待宾客的女主人却不在,故意问道:“少年夫妻定是恩爱非常,怎生今日席上却不见夫人?”
李怀素神色如常,语气淡淡地解释:“拙荆体弱,某举家迁来桃源乡,便是为了他能在此处修养身心、调养身体。只是他近些日子卧病在床,大夫说不能见风,因此不便见客,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听后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只点头称是。
宴席散场,送别众人,婢女仆从们安静收拾厅堂,李怀素起身去往内院僻静处。
小院匿于内宅深处,高墙围合,仿若与世隔绝。院门半掩,院内铺着青石板路,四面环种篁竹,透出几分寂寥冷意。
院内小筑修缮得古朴雅致,李怀素推开小筑的门扉,穿过屋内所设写意屏风,最终来到了最里间的房间,屋内点着很淡的安神香,有些异样的安静。
李怀素在床边坐下,察觉有人来了,床上的人立即有了动作,有些高兴地爬过来蹭到李怀素的怀里。
李善散着长发,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上裳,空荡荡的袖口绑在一起扎了个结,免得李善行动不便在床上把自己绊倒。衣摆略长地拖在被褥上,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自从生产后那次见面,李善似乎有些不能接受李怀素从他身边走开,但李怀素显然也无法时时陪在他的身边,便把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能时时感受到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李善便也消停许多,乖乖地缩在床上等李怀素回来。
李怀素将李善抱到腿上,用指尖梳理他乱蓬蓬的头发。他问:“要不要喝鲈鱼汤?”
李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他,认真地点头,大概因为心中很高兴,在他怀里撞来撞去。
李怀素看着他这副蠢样心中甚是无奈,手臂却仍诚实地箍着李善的腰腹,免得他动作太大,从自己的腿上掉下去。他叹了口气道:“你安生些,我叫厨房送来。”
自从来到桃源乡,身体里有魔血替他修复内里,又远离了魔界,李善的身体状况便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李怀素计算着时间,大约三个月就能大好。
只是李善神志似乎始终不大清明,只会重复几个简单的音节,怕是连李怀素是谁都认不出来。
否则见了他,定是要喊打喊杀替自己的好师尊报仇,先杀了李怀素再杀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这竟还算是件好事。
修道之人辟谷修行,忌口舌之欲。李怀素早已入魔,自然也不在意这些;李善都这副样子了,更无所谓修行。
桃源乡的鲈鱼甚是鲜美,尝有食客点评,若是秋来桃源乡,不尝鲈鱼便是白来一趟。想来此言也确实非虚,一直病恹恹的李善见了也愿意多喝两口。
李怀素见李善喜欢,便一直叫厨房里温着,方便李善什么时候想吃点东西就吃。
生得如花美隽的小婢女很快端了鱼汤和酥饼糕点进来,放在床前的紫檀小案上便退了出去,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觉得李善这副四肢尽断的畸形模样有何不妥。
毕竟这小婢女本就是留园内的一枝桃花,受李怀素诡术点化,这才有了人形。
此间留园也不过是幻术所变,一夜之间,昔年断井颓垣生春草,今作雕梁画栋安乐乡。
桃源乡乡民受一叶障目之蔽,完全忽略了其间种种怪异之处,丝毫不察此处荒宅平地起高楼,盲信了李怀素胡乱捏造的身份,只将他当做寻常大户人家公子。
然而戏法太过成功也不好,竟招惹得乡人热情结交,平添许多麻烦。
李怀素端起碗盅试了试温度,确认温度正好后才稍稍俯身低头,凑近李善的嘴角,用嘴将汤水渡了过去。
李善对这种喂食方式早已习惯,乖巧地仰头凑上去,像是食哺的幼犬,舌尖不时蹭到李怀素的唇角。
喂完一盅鲈鱼汤,又吃了酥饼,李善咬得不知轻重,碎屑掉在胸前衣服上,李怀素下意识皱起眉头,帮他扯开他衣襟上的系带抖落食物残渣。
“疼……疼。”
李怀素听见李善忽然出声,难免愣了愣,揭开衣服检查他的断肢处,已经齐整地生长出皮肉包裹住骨头。李怀素问李善:“是哪里疼?”
李善说不出来,只能用不太灵活的身体示意,胸口贴着李怀素的手臂轻蹭。
熨帖的温度隔着布料从小臂处传来,电光石火之间李怀素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哪里疼,立即觉得头皮发麻——李善涨奶了。
这本是妇人产子后都会出现的情况,李怀素又没成过家生过孩子,一时将这件事给忘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觉得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李善身上。
李善身上的衣服本就敞着,胸脯照旧很单薄,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李怀素望着他腰身细细一截,胯骨也窄盆骨也窄,竟能生下天昶孩子,心中不禁感到十分怪异。
他伸手按上李善的胸口,摸索着感受到皮肉底下硬块。
李善的身体在他的手触及皮肤时便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忍耐疼痛,他也只能忍耐,李怀素很温柔地抱着他,便能叫他无处可逃。
这使得李怀素产生一种错觉,他能够完全掌控李善。像是儿时掌底挣扎的野兔,他要它生则生,他要它死则死。
而当对象换做是李善,李怀素感到心口一块空缺被填满了,暖溢着奇异的满足感。
李怀素指尖微微施力,乳白色的汁水顺着胸口往下淌,濡湿了李善身上的衣服。李怀素伸手取来小案上的绢布擦掉手上的汁液,又胡乱清理了一下李善身上的狼藉。
李善好似经历了一场酷刑,身上冷汗涔涔,李怀素一松手,李善便像是故意要躲着李怀素一般,用新生出的断肢磨蹭到床尾缩好,埋着头背对着他。
李怀素心情不错,挑眉问道:“难道我欺负你了?现在总不疼了吧。”
李善沉默几秒才答:“……累。”
李怀素探身扣住李善的腰,把他往外捞,语气淡淡地提醒:“药还没换。”
膣道的撕裂伤在内里,刚生产完时肌肉像是一张破烂的渔网,被撑开每一个孔眼,几乎扯成纤维状,自然恢复得缓慢。
李善看上去确实被折腾得很累,李怀素帮他清理时便垂着眼睛睡了过去,长发乱糟糟铺散在床褥上,纠缠出一团黑色的虬结。
蜡状的坐药被体温熨热后便会融化吸收,只需要简单清理之后便可以直接换药,李怀素简单给他擦完身体换好药,重新找出自己的旧衣给他穿上,做完这一切才脱了自己的外衣在李善躺下,将他揽到自己的怀中。
李善的体温偏高,抱起来小小一团,倒是很是趁手舒服。
李怀素自有被当做河东李氏的继承人养大,母亲又沉心礼佛,从来呆在佛堂不出,李怀素少有这般与人同眠的经历,当真的实践过后,感觉竟也不错。
山中无岁月,对于魔族漫长的生命而言,所有冗长、盈余的时间概念在他们眼中仿佛都只是眨眼一瞬,李善的身体逐渐恢复,行动已经自如。
只是精神不济,总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独自望向院墙切出的一方天空发愣。
魔族战事不断,李怀素也不能总在此地陪着李善偷闲,留下花婢竹奴陪侍李善身侧。李怀素从未能从他那双浅色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所思所想,不过他本就不需要理解。
李善照例望天发呆,却见一只花色的燕子风筝跌进小院的方寸天空,李善的眼睛跟着风筝望去,风筝却骤然断线,飘旋着落在了小院中。
花婢见李善盯着风筝看,起身捡起风筝交到李善手中,李善只是低头摆弄面前新奇的玩具。
墙头窸窸窣窣探出几个圆圆的脑袋,探头探脑往院子里望。李善沉默地看过去,脑袋立即又缩了回去。
许是讨论出个结果,一个红裙子的小女孩从墙头翻了出来,院墙太高,她跳下来踉跄两下跌倒,随即便拍了拍裙上尘土便朝着窗边跑来。
女孩脆生生冲李善道:“那是我们的风筝,能不能还给我。”
李善茫然地抬眼看她,女孩与李善对上视线,顿时说话磕巴起来:“你……你便是李家大哥哥的夫人吗?”
李怀素之前拒绝周地主的“好意”时,随口将李善充作了李夫人,他一句妄语箴言,却是对整个桃源乡的乡民都起了作用。
李善虽然样貌秀丽,但也能清楚明白地看出来是个青年男子,然而落在桃源乡乡民眼中,他便是这位李大公子柔弱不能自理的多病夫人。
李善隔着窗子,抬手将风筝交还给了女孩。
女孩道了谢,三步一回头地翻墙跑走,一边小声与同伴兴致勃勃道:“李家哥哥的夫人,像天上的仙子一般漂亮。”
李善望着红衣女孩的背影默默想:原来那是李公子,我是他的妻子。
李怀素平日里虽然贴身照顾李善,却从未同李善解释过二人的身份与关系,故而李善脑海里对外界的认知一片空白。
这女孩的一句话,如同稚童歪歪扭扭在这纸张上写下了第一笔。
这之后这群孩子便常拿着新玩具翻墙来找李善,毕竟李善总是安安静静的,有时还会陪他们玩家家酒,不像其他大人一般嫌他们烦,骂他们贪玩。
李善与这群孩子很快便熟络起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对于这个陌生无比、空白如纸的世界的模样。
李怀素回到留园已是深夜,平日这个时间,李善大多已经睡下,今日小筑中却还燃着一盏暖融融的孤灯,昏昏的灯光透过窗子映照出来,仿佛是特意为自己留的。
李怀素回过神来,立即觉得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实在太好笑。
推门进去便见屏风上映出一个跪坐的人影,朦朦胧胧,李怀素转过屏风,屏风后的人也如有所感一般转回头,伸展双臂扑进他的怀里。
李怀素抬手按上李善的后颈想把他从自己的怀里扯出去,李善如今已经能行动自如,在如之前一般拉拉扯扯的到底不成体统。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将李善扯开,便听见李善轻轻地喊了一声:“夫君。”
李善温声细语,李怀素却只觉得耳边好似炸起一道惊雷,几乎悚然地望向李善。
李善见李怀素未有回应,有些无措地抬头望向李怀素。却见李怀素脸色有些难看,像是极不耐地压抑着情绪,顿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又喊了一声:“夫君?”
李怀素深吸一口气,询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花婢侍立在侧,闻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李怀素说了。李怀素听完,顿感一阵头疼。李善打量李怀素的神色,磕磕绊绊问:“夫君,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话都是李怀素自己放出去的,总不好现在吞回肚里,只能揉着眉心道:“你不要叫我夫君。”
李善呆愣地望着他,似有不解:“那应该叫你什么?”
李怀素斟酌着言辞纠正他的叫法:“叫我李郎便是。”
李善闻言立即从善如流,凑到李怀素耳边轻轻唤了声“李郎”,一面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李怀素感到耳边吹来一股热气,却是打了激灵立即将身往后一躲。
李善在李怀素怀里蹭来蹭去已经让他很恼火了,现在又开始动手动脚、投怀送抱,他几乎是瞪视着李善,按住李善脱衣服的手,忍无可忍道:“你又要做什么?”
李善眨着眼睛望他,似是极为不解:“小周妹妹说,夫妻是要一起睡觉的。”
红衣服小姑娘小周,是周地主大女儿的外孙女,年少早慧,说起话来跟个小大人似的,头头是道,实则只会抓着两个小泥偶互相亲嘴。
童言本无忌,李善却是全做了真,晚上见李怀素归家,便要一板一眼地执行。
李怀素一时无话,自从李善身体恢复后,李怀素便与他分房而眠,毕竟李善已经不需要他时刻在身边照顾,总是睡在一起也不妥。他深吸一口气,只得寻了个不能睡在一起的解释糊弄李善:“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要分房睡。”
李善闻言似是有些失望:“那我身体什么时候能好?”
李怀素头疼地敷衍道:“这得问大夫。”
又按着李善的肩膀催促道:“好了已经很晚了,你应该休息了。”
李善眨眨眼睛,仿佛是在卖可怜,见李怀素不为所动,只得磨磨蹭蹭爬回自己地床上,蜷着身体缩回被子里。
李怀素吹了烛火,起身走到院中,窗外月明星稀,虫鸣阵阵。李怀素冷眼望向黑暗处,语气不悦道:“既然来了,就别藏头露尾的。”
施恩在隐匿的黑暗中现出身形,缓步走到李怀素面前,语气轻佻道:“好个坐怀不乱柳下惠,小僧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李怀素冷漠地望他,却听施恩继续道:“李施主若无福消受美人恩,不如让小僧来……”
李怀素沉声打断施恩的污言秽语:“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好坐怀不乱的老哥,好纯洁的兄弟感情,好贴心的产后护理,给我写感动了
没有一丝颜色全是产后护理求放过
南淮者,人间之胜境。岁无兵甲之乱,无饥馑灾荒之属。——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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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阳台朝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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