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鲜血喂入李善口中,生命力仿佛奇迹般地重返他的身体。
李怀素见他脸色稍稍缓和,用拇指拈去他唇上血污,才缓缓收回手。用自己的外袍将李善一裹,便要携着他离开水云间。
抬脚便踢到了地上一柄长剑,李怀素低头看去,原是李善那柄枯木逢春。
他知道自己抵达此处之前,李善便是拿着自己的佩剑当众自渎,铜铃有感应,男人们的污言秽语李怀素也尽收耳底。
李怀素犹豫一瞬,还是抬腿将枯木逢春挑起,并着李善一齐裹进袍子里。
缩地成寸,转眼便至人间界。红蓼岭上不见花,但见月倒老树,枝垂红绸。
怀中裹尸布总算有了些许动静,李怀素垂眸看了一眼,正对上李善状况外的茫然目光。
李善声音艰涩地开口:“……兄长?”
李怀素闻声一滞,随手将李善丢在一旁的草地上,居高临下地望他:“崔嵬剑阁的人都将你作践到泥里了,你竟也不知道反抗,是有人给你嚼子衔上了?搞成如今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是给谁看?”
李善闻言乖顺地住了嘴,只安静地伏在李怀素靴边。
真是看得李怀素愈发气上心头。
李善身上禁制已解,灵力充沛地运转周身,修复着他几乎命悬一线的躯壳,枯木逢春也正静静地安置在自己的手边,仿佛方才濒死也只是李善的一个白日梦。
他茫然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方才还流血不止的窟窿此刻已然愈合大半。
李善有些惊惧望着李怀素:“你方才给我喂了什么?”
“牵机毒药,你活不过今晚了。”李怀素抛下这话,便再不去看李善,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他还未走出两步,身后便袭来一道凌冽剑气。
李怀素下意识提剑相阻,鸣金之声在如此沉寂的夜色中如一道旱天惊雷,将二人虚假的柔情劈了个粉碎。李怀素被这几乎算得上偷袭的一剑震得手臂发麻,他惊怒不已地望向勉力拖着枯木逢春站起的李善,身上甚至还散乱不堪地披着自己的外袍。
李怀素怒极反笑,原本清俊的脸上几乎显出几分狰狞。他压低气声道:“李善,我方才救你一命,你便是如此恩将仇报?!”
他气火攻心,烧得他五脏难忍,连带着李善也不好受。
李怀素喂给他的血液才顺着他的经脉修复好他胸前伤口,此时却因被李怀素的怒火带动,几乎在他的胸腔中沸腾灼烧起来。
李善捂着胸口,几乎是从牙关挤出声音,一句话断成几段:“我先杀你,再自裁谢罪,还你恩情,绝不独活。”
竟是存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心思。
李怀素看出李善此刻受自己影响,几乎是站都无法站稳,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难看,根本没有与他拔剑想向的心思。
只恨声道:“修真界如此待你,事到如今,你竟鬼迷心窍,仍要替他们卖命不成?”
李善手中无力,几乎提不动枯木逢春,只能借力,话未出口,剑已先至。
“旁人不算,师尊待你我不薄,你又为何要杀害他?”
李怀素本就没想从李善那里听到什么想听的,闻言更是冷笑:“为何?我想杀便杀了,你又当关山雪是什么好人?你道他赐你这柄枯木逢春又是何意?”
李善抿唇不语,身随剑动,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朝着李怀素袭来。
李怀素亦不避,长剑如蛇,直取李善面门。
李善虽身负重剑,伤势未愈,反应却极快,旋身而起身若林鸟,踏着怒海潮生借力陡然暴起,重剑竖劈而下。
李怀素虽反应迅速,仍然躲避不及,被重剑震得后退数十步,才勉强稳住身形,随即呕出一口鲜血。他嘴角扯着笑意,抬手抹去脸上血污,冲李善继续道:“是‘心性不稳,需得藏锋磨砺’?还是‘年少气盛,该当时时自省’?”
这两句话,都是先掌门曾评价李善的言语,也因此,他才将这柄无锋宝剑赐予李善。
说到此处,李怀素也不顾有伤在身,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是觉得你这脾性,还不够柔善可欺,不够任人揉搓?他根本就是嫉恨你,自知资质平庸,去不了那长生极乐的登仙台,享不了那千年万年的无尽寿数,便也要将你一同拉下水,时时磋磨,才能解心头之恨呢。”
李善刚才一击卸去大半力气,撑着枯木逢春才能勉强站着,闻言几乎是瞪向李怀素:“师尊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李怀素怒声打断他的话:“你懂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和我一般恨毒了你,每每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善有些怔忪地望向李怀素,自叛出师门后,李怀素便不曾收敛对自己的恨意,可当他明明白白说出口时,李善虽早有预料,但还是心中酸涩。
李善深吸了几口气,问:“那你那日又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李怀素如今终于将心中日夜所想倾诉出口,此刻竟有一种过尽千帆的释然,尤其望见李善那有些受伤的情态,更觉快意。
他朝李善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缓缓道:“因为叫你直接死了,未免便宜了你,我要看你受罪,被拖在泥潭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有如此,才叫我心中畅快!”
李善闻言,几乎是颤抖地闭上了双眼,心中失望到了极点:“我明白了。”
他挥剑而起,剑锋狂卷四下飞尘,李怀素竟觉周身有一股极剧的威压,铺天盖地、漫山卷海而来。
天下之中,除生死外再无大事,李怀素心中先是升腾起几分趋生避死的悚然惧意,随即漫上心头的却是心火焦灼的嗔恨嫉恼——天道何其不公,竟将这天地钟灵,万山毓秀,都加诸李善一人之身。
怒海潮生脱手而出,在磅礴剑气下发出阵阵悲鸣,高手对决,杀招毕现,胜负输赢,不过在一瞬之间。尘土落叶骤静,唯有月色皎洁寂寥,照世界大千,也照微尘纤纤。
李怀素脱力似向后倒去,撑着路旁枯枝老树才站稳身形,口鼻因李善剑势鲜血狂涌不止,嘴角却扯出一个渗人的笑,形如疯魔:终究还是自己侥幸胜了。
怒海潮生入石三分,将李善穿胸钉于其上,动弹不得,枯木逢春亦断。
李怀素缓过劲来,才缓缓起身,走到李善身旁。
居高临下望去,李善因被他喂了魔血,受如此伤势仍有气力挣扎,指尖与虎口鲜血淋漓,胸口伤势因他剧烈挣扎愈严重,好不惨烈。
李怀素冷眼望着,抽手拔出怒海潮生。李善失了这唯一的支撑,立时便栽倒在地上。李怀素心中无声道,我当真是仁慈,竟还留了他半条性命。
正如此想着,周身忽刮起阵阵妖风,李怀素似有所感,回身望去,便见一和尚装扮的青年男子缓步行来。男子生得却是高鼻深目、形容艳丽,头上三千长发披落,举手投足之间自在风流,瞧着便不像是什么正经和尚。
李怀素见了来人,忍不住微微皱眉:“你来做什么?”
施恩笑道:“李施主这话便问得有意思了,此处本就是无渡海的地界,你在小僧地盘上闹出如此动静,小僧难道不该来瞧上一瞧?”
此人正是天魔魔君右护法施恩法师,李怀素与他交情不深,但也不好甩脸离开,只淡声道:“如今你也看到了,并未发生什么大事。”
施恩缓步越过李怀素,便见了地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李善,胸前还坠着李怀素平日所佩铜铃,当真有些情趣了。
他用手中锡杖抬起李善的下颚,望见张秀丽惨白的面孔,忍不住揶揄笑道:“李施主平日不显,倒是颇有野趣啊。”
李怀素拭去剑上血污,冷冷提醒:“他是李善。”
施恩闻言一愣,李善也在此刻稍稍转醒,正对上施恩打量的目光,想要强行撑起身体,却只咳出大口鲜血。施恩见他这副惨状,忍不住笑:“李施主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只他显然是对李善更感兴趣,不等李怀素回答,便又转过头去。
施恩笑语盈盈问:“李少侠可识得小僧是谁?”
李善因失血过头,眼前阵阵发黑,勉强地摇了摇头。
施恩悠然叹了口气,故作遗憾道:“小僧却知道李少侠英雄名,刚出山斩杀了魔君左护法伽楼罗,当真是年少出名、惊骇四座啊。可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
李善不知施恩究竟想做什么,只得沉默不语,静待他的下文。只听施恩笑道:“小僧法号施恩,乃是伽楼罗的同胞兄弟。”
李善有些吃惊地望向施恩,用凡俗人的眼光来看,施恩生得一副好皮囊。
若说李怀素皎若高天孤月,那施恩便是艳若灼灼桃李,眉目浓烈,叫人一见难忘。
李善十四岁时斩落伽楼罗,迄今已有多年,却仍记得伽楼罗的形状,伽楼罗并非神话传说中的神鸟,分明是个凶残丑陋、毫无理智的鸟形怪物。
若施恩不说,他如何也不能将两人联系到一起。
李善眼睫微微颤动,最终还是吐出两个字:“抱歉。”
施恩闻言,忍不住挑起眉梢:“李少侠除魔卫道,做的本就是天大的善事,怎的还与小僧抱歉起来。”
李善自认难逃一死,索性也开诚布公,语气竟带上几分愧怍:“伽楼罗于修真界、人间界乃一大祸患,于法师你却是骨肉至亲的兄弟,我自然是……你要杀要打,我并无怨言。”
施恩听到此处,忍不住大笑起来:“李少侠这便想得远了,我们这些魔族败类向来是亲缘淡薄,不像你与李施主这般兄弟‘情深’,小僧与伽楼罗还在母亲肚子里时,便是争食的仇敌,后来关系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李善难免有些错愕,施恩缓缓道:“不过,你杀了他,确实是给小僧造成了些许困扰啊。”
似是应答他的话一般,施恩那张极其俊美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狰狞可怖的鬼脸,嚎叫不止。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被吓得破了胆,李善却一眼认出,那是伽楼罗!
施恩撩了撩长发,将那鬼面遮住,继而笑道:“小僧与那伽楼罗,乃是一母同胞生出的怪物,虽无情谊,却是相生相随。你斩了他,他便要寄生于我,余怒不消,迟迟不肯离开啊。”
李怀素在旁冷眼抱臂看了好一会儿,此刻才道:“你若要杀他,便动作快些,何必同他解释这么多。”
施恩缓缓起身,冲李怀素笑道:“李施主这话说得可怖,小僧可不喜杀生,何况如此标志的一个小美人,我见犹怜啊。李施主既不要,便舍了我吧。”
李怀素冷笑一声:“化缘竟化到我头上了?”
李善:兄长你给我喝了什么,我身上好热?
李怀素:老鼠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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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锁骨观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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