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继续留在大竹坡吗？”洛疑星将苹果“嚓嚓”切成小块装进饭盆里，端到晚晚和秋秋——眼下正待在救护站的两只小熊猫——的笼舍旁边。叶井梧正在给不远处正挂在一根木头上摇摆的猕猴喂香蕉。

“嗯……？我也不知道。”

洛疑星一边把苹果块放到不同的丰容上，一边防备着两只小熊猫爬到他身上去抢盆里的苹果：“为什么？你明明不想回医院吧，那里那么可怕。”

按照叶井梧的描述，医院简直是比遂久市室内动物园还恐怖的存在，动物园只是又热又闷又吵，医院里可是天天死人的！不仅是病人，还有实习的学生，甚至医生自己……恐怖！

“也有好的地方嘛。”叶井梧丢掉香蕉皮，走过来帮他一起放苹果，“有钱赚，我爸妈也会很高兴，什么的。”

“可是你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吧。”洛疑星偏头，看见叶井梧一瞬间有些凝固的表情，“为了让爸妈高兴就按照他们说的做……”

他撇撇嘴，摇脑袋：“这样一点都不成熟自立啊。真正成熟的人不就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嗯哼……”叶井梧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表情，笑着摇头，顺手把爬到他腿上的晚晚扒拉下去，“完全不是。倒不如说你这种想法才是真正幼稚的想法喔。”

“……”洛疑星瞪着他，刚想反驳，刺耳的手机铃声便骤然响起，不仅他吓了一跳，旁边的两只小熊猫也惊得一哆嗦，秋秋吓得猪叫了一声，一下子窜得远远的。

“忘了给手机静音了……”叶井梧敲脑袋，赶紧摸出手机关掉声音，看见屏幕时眉毛立刻拧成一团，洛疑星好奇地凑过去，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字是“妈”。

“……”叶井梧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他沉着脸重新把手机塞回兜里，对上洛疑星的目光后又闷声闷气地解释，“不用接，无非就是跟我爸通了电话，然后现在来训我之类的。”

“……”洛疑星现在能明白为什么叶井梧纠结着要不要回去了。虽然他自己从小没有爸爸妈妈不太能代入这种情况，但如果师父死活让他去做某件事（听上去不大可能），他也很难拒绝。

他趁着秋秋正在够丰容上的苹果块、没注意到这边，给晚晚开小灶多塞了两根苹果条，明天就要把晚晚放归野外了，临走前当然要吃好点。

如果叶井梧离开，救护站会变成什么样呢。洛疑星环顾整个救护站，场地里的各种丰容……大多都是叶井梧做的或者买的。在这里长期工作的就三个人，马姐、叶井梧，还有一名镇上管护局的成员。大竹坡的守林员们也隶属救护站，但是他们不负责照顾动物。

就在这仅有的三个人里，马姐基本上只是做一些打扫卫生的简单工作，一来她有农活要干，二来她也不大会照顾动物，年纪大了也学不来，另一名同事要好一些，但也不会像叶井梧这么上心，再说人家住在镇上，傍晚早早就回家了。

唔，但是仔细想想，其实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吧？救护站的工作并不是很繁重，据叶井梧自己所说，像眼下这样两只小熊猫、三只猕猴、一只白鹇外加一只黑熊的情况是很少的，有时候可能只有一两只动物。昆仑冈自然保护区里设置有好几所野生动物救护站，大竹坡只是极为不显眼的一个。少了它，对于野生动物的救护也不会影响太大，更何况叶井梧走了，还可以招其他人嘛——当然能不能找到叶井梧这样的另说。

那他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件事？洛疑星摸着下巴，顺手把一根苹果条放进嘴里——怎么了，小熊猫妖也有吃苹果的权力吧？再说他这几天都没吃到过，因为村里也没这个，还是今天去镇上才买到的。

正和晚晚抢苹果吃的时候，他看到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看着坐在丰容上一只爪子抓着苹果啃的秋秋发愣的叶井梧，怔愣之后，终于意识到了他为什么不希望叶井梧离开。

——居然不是因为救护站，而是因为叶井梧本人。他希望叶井梧可以高高兴兴地做想做的事，而非为了他人的要求回到所厌恶的地方去。

明明有想做的、正确的事情却不能去做，人类的世界总是这么奇怪，总是有这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带走芒果和桃桃是正确的，不让杜北枝遭到无妄之灾也是正确的；带走秋秋是正确的，可是那样会让取合同的人被误解；在救护站工作是叶井梧想做的事，但是为了回应父母的期待他还是得回医院去……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却因此伤害了其他生灵，为什么会这样呢？

洛疑星现在仍然找不到这个答案。但就目前而言，他仍希望叶井梧留在救护站，即使这样会让他的父母失望什么的……但是对洛疑星来说，叶井梧才是他的朋友嘛，其他人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朋友？

意识到这个词的洛疑星愣住了。这时被他盯了好一会儿的叶井梧终于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洛疑星赶紧转回脑袋，蹲下来去跟晚晚抢最后两块苹果，被叶井梧哭笑不得地制止：

“别抢了，就不能让晚晚吃个够吗，好歹明天就要说拜拜了。你怎么好意思跟小熊猫抢吃的啊。”

即使在叶井梧的阻拦下，洛疑星还是眼疾手快地把半根苹果条塞进了嘴里，愤愤地想，怎么了，我也是小熊猫啊！应该公平公正才对！亏我第一次拿人类当朋友！

……仔细想想也确实很奇妙。初次见面时对人类下意识的警惕、对所谓救护站工作人员的审视和疑虑……已经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熟络和信任。对洛疑星来说这是相当新奇的体验，毕竟严格来说在过去十年里他都没什么朋友，何况对方还是人类。

救护站里安静下来。活儿他俩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虽说半天不在，但马姐和另一位同事也干了不少活，留给他们的并不算繁重。接下来可以安安心心地撸小熊猫。

遗憾的是这只是美好的幻想。仅仅歇了十分钟，叶井梧又接到一个他爸的电话、一条来自他妈妈的短信，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接到一个姑姑的电话。

叶井梧本人看到姑姑来电时也纳闷，他们家亲戚多，彼此之间关系也都不错，常有来往，但也没到会专门给他这个晚辈打电话的程度吧？只可惜听完对方的第一句，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最近网上流行对开场白的言外之意进行总结，比如：“我不是批评你”等于“我就要开始批评你了”，“我说句公道话”等于“我觉得你不对”，“不偏不倚地说”/“站在局外人的立场”等于“我要开始偏袒某一方了”……

很不幸，叶井梧接下来接到的电话、短信，全都是这种开场白，包括但不限于他姑姑、舅舅、姨妈……各个言辞恳切，语重心长，“不偏不倚”，为了他好……偏偏他也不能直接挂断，不然亲戚还做不做了？

“嗯，嗯，我知道了……”叶井梧几乎是疲惫地回复，“嗯，谢谢，您别操心，我挂啦。”

挂断，长长呼出一口气，平复一会儿心情后，他才重新回救护站里面，洛疑星正盘腿坐在一个大木墩上，秋秋趴在他腿上抱着尾巴呼呼大睡，晚晚则上蹿下跳地玩丰容球。

“你爸爸妈妈是在用人海战术吗？”见他回来，洛疑星撇着嘴巴，“喊你回去的人越多，你就越愿意回去？”

青年伸手把晚晚提溜起来一起塞到怀里，一手握一只能爪，挥舞：“那我可以支持你留在这儿啊！我还可以给你拉票的！它俩肯定也支持你！”

“虽然我其实……”不太需要这样的支持啦。叶井梧被他的动作惹得笑起来，心情舒缓不少。他走过去揉了把洛疑星的头发，其实洛疑星的发质不太好，跟小熊猫的毛毛似的，硬硬的又有点毛糙，不过这个身高，揉起来实在很顺手，“但还是谢谢你，我很高兴喔。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洛疑星坐着没动，伸手挠了挠脸，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嗯……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

“我好像在这儿待不了几天了。”

*

当初洛疑星留在大竹坡，一来是不放心秋秋，二来他也没地方去，随便找个地方看资料就行。眼下一晃快两个星期过去，资料早就看完了，他和段庭霜也都锁定了接下来的目标，至于秋秋……将小熊猫交付到叶井梧手里，实在没什么可忧虑的。

既然如此，他也该动身前往滇池了。他还有他自己的任务和目标。

叶井梧对此似乎也不太意外，只是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洛疑星动了动耳朵，含糊着说再看吧。其实他随时都能动身啦，而且越快越好，毕竟在滇池的盗猎组织可不等人，晚去一天也许就有一只小熊猫遭到毒手呢？但是叶井梧眼下这情况……不太放心啊。

分别在即，按理说应当珍惜这几天的时光，可惜他们这顿晚饭也没吃好。仍旧是在马姐家吃——就他们从超市搞回来的那只鸡，宿舍里那小锅小灶也放不下啊——然而马姐在看到叶井梧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听说你要回滇池了？”

叶井梧愣住：“谁说的？”

马姐也纳闷：“刚才接了个电话，说是你爸爸，要带你回滇池，知道我是你的同事，托我照看你收拾行李……他说他是从管护局那儿要到的电话，我正准备问你呢。”

叶井梧深吸口气：“……确实是我爸。不过我还没确定要不要回去……”

“哎呀，这有什么不确定的？”马姐摆手，很替他高兴的样子，“你还能这辈子窝在这儿吗？现在哪个年轻人不往大城市跑？你……”

没等她絮叨几句，叶井梧的手机在兜里“嗡嗡”震动。这一下午他已经被诸多消息扰得烦躁，紧紧拧着眉毛取出手机，却在看到手机上的字时再次愣住。对上洛疑星和马姐疑惑的目光，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是我的老师。”

准确来说，是在他专硕期间带他做实验、**文，最后也指导他毕业论文的导师。老先生当初非常器重他。毕业一年，他始终没敢再联系老师。

他快步走出院子，去室外信号好的地方接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