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竹坡一片寂静，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冷寂的月光洒落在地面上，勉强照亮了周遭的事物。

夜风冷飕飕的，不过这种温度对他来说正好。站在自己宿舍的窗口处的洛疑星想。

也许是被叶井梧的低落和沉闷感染了，他今天也有点睡不着，干脆直接化成原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叶井梧的宿舍还亮着灯。

他本想去山里跑跑逛逛，放松心情，但终究没能忍住好奇心，爬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上，在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叶井梧在做什么。嗯，还没睡，坐在床边，也没看手机，似乎只是在发呆。

“果然还是……”叶井梧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压抑郁积在心底的那种痛苦都吐露出来。他站起身，想去拿桌上的手机，眼角却瞥到一抹在夜色中也难掩鲜亮的色彩——

“？！”他愕然看向窗外，一只小熊猫正扒拉着树枝看着它，月光清晰地照在它身上。他和洛疑星今天忘记关救护站大门了？

……但是仔细一看就发现不是。这只小熊猫的耳朵要更蓬松一些，身上的毛毛也并不偏红，而是很干净的橘褐色，尾巴上的环纹也很清晰。不是秋秋或晚晚，也不是他这大半年来放归野外的其他小熊猫。

是野生的？误闯进村里了？抱着这种想法，他走到窗边，尽量轻轻地不发出声音地打开窗户。树上那只小熊猫已经和他对上了目光，按理说野生小熊猫对人类都颇为警惕，然而这只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逃跑，而是继续待在树上。

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他才赶紧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个苹果，重新回到窗边，朝那只小熊猫晃了晃。果然，它开始脑袋朝下从树上往下爬。

……严格来说，擅自给这样的野生动物投喂食物是不对的，会让它们对人类失去警惕心，如果遇到盗猎者就麻烦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叶井梧下意识觉得这只小熊猫其实很警惕，只有对他是个例外。嗯，这种想法似乎有点自我意识过剩。

他顺手摸了把水果刀，开始给苹果削块儿。那只小熊猫也已经迈着小内八走到了窗台下，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削好，居然直接爬了上来，在窗台上看着他削苹果。

“以后不要随便来这儿哦。”他拿着苹果条递到小熊猫嘴边，然而这只似乎不愿意让他喂，一爪子夺过去自己抱着啃，“可能会有坏人把你抓走。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也要警惕……”

这样念叨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不过，如果受伤了，或者遇到其他情况，也可以来这里。虽然那时候我应该不在了……不过应该也有其他人帮忙照顾你。”

小熊猫蓦地抬起脑袋，叶井梧愣生生从那张呆萌的脸上看到了震惊。他自己也怔了怔：“你能听懂我说话？”

他立刻就联想到了段庭霜。庭霜说他是在野外莫名其妙有了灵智……难道这只小熊猫也？！

……可惜他想得太多了。那只小熊猫原来只是在看他手里的苹果，见他发愣没动弹，干脆伸爪从他手里抢了一块儿。

看着小熊猫认真啃苹果，他也不由得泛起笑容，只是这种笑意很快就被更大的苦涩所覆盖。他嘀咕：“果然还是很羡慕你们……”

“不需要想太多的问题，只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就好。”叶井梧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月光下的树影，也许是周围太安静，也许是面前只有一只在巧合下相遇的小熊猫，也许是心绪太过沉重复杂，又也许他只是想理清思绪。“人类的话就不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束缚。”

他苦恼地皱起眉毛：“最开始我只是想找一个答案而已。留在医院、走上正轨，还是去帮助小熊猫？哪一个是最好的、正确的、我真正想要的道路呢？”

“在疑星眼里，我大概是那种放弃了许多、一心帮助小熊猫的人吧。”他轻笑，声音低得更像是自言自语。小熊猫伸爪又从他手中夺走一块苹果，尖利的爪子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白痕，并不是很痛，“但其实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要帮助小熊猫，可我也很害怕贫穷、没地位的生活。”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窗外风吹树叶的“悉索”声也能轻易盖过：“我讨厌医院那样痛苦的生活，讨厌那些令人厌恶的人，可我也憧憬有钱的生活、渴求稳定的工作。我也不想背离‘正常’的生活。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走上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道路，我爸妈也这样想。”

“究竟哪个选择是正确的？站在我爸妈的立场上，以他们的经验和理解，当然是做医生。在疑星看来，大概是照顾小熊猫。可是这都是他们的答案。”

“我不需要这种答案。他们的支持和反对都没有意义。我只想要我自己的答案，那是只有我能找到、也唯一对我有意义的答案。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这样思考，在两个选择之间来回权衡。”

他轻轻叹口气，将最后一块苹果递给小熊猫：“现在我发现我没办法一直这么理智。我不想因为外在的压力而干扰自己的判断和答案，可我毕竟不是庭霜那样孤立于世的生灵，我没办法那样随心所欲……我不可能割舍过去的一切，我不能和爸妈决裂，我也不能辜负那么多的期待……”

小熊猫终于吃完了那块苹果。它抬起脑袋和他对上目光，黑亮的眼睛澄澈而干净。

叶井梧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下小熊猫的耳朵，毛绒绒的，小家伙也没有躲开。他弯起眼睛，“现在想起来，就好像一场仓促的出走，终于走到了尾声。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你们支撑着我。谢谢你。谢谢你们。”

风声呼呼。夜里的昆仑冈真的很冷，不过现在的滇池，应该还是温暖如春吧。

“对了，”叶井梧丢掉苹果核，“你介意让其他人看看你吗？隔壁也有很喜欢小熊猫的人……呃，妖哦。我去喊醒他？”

遗憾的是，那只小熊猫极为人性化地摇了摇小脑袋，伸出爪子在他脸上按了一下，然后就从窗台上跳了出去，兔子一样边跳边跑地消失在了视野里，徒留满脑袋问号的叶井梧发愣：难道这真是小熊猫妖？

*

第二天，阳光明媚，是放归野生动物的好天气。

放归晚晚的地点距离大竹坡非常远，要徒步在山里走两个小时多，一方面是为了让晚晚远离有人烟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晚晚记得路又稀里糊涂跑回大竹坡。

仍旧是叶井梧和洛疑星两人去放归，为了不让晚晚乱跑跑没影，干脆抱在怀里，一个人抱累了就换一个——主要是洛疑星抱。作为被救助的野生小熊猫，晚晚对人类其实非常警惕，但却不怎么怕洛疑星。

山里信号不好，叶井梧干脆连手机都没带。吃早饭的时候洛疑星瞥见了他的手机屏幕，上面一长串的未接来电和短信。

一路上两人间几乎没什么交流。洛疑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知道了叶井梧的决定，那似乎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可他还是觉得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叶井梧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平时那样跟他聊天。

好在走在山里并不需要这样的交谈，明亮的天光、繁盛的树木、嘹亮的鸟鸣、奇奇怪怪的野果和花朵、偶尔闪过的小动物、草木的清香……这丰富多彩的一切足以填补不能聊天所带来的乏味。

终于差不多走到了足够远也足够高的地方，日头已经升到了天空正中，叶井梧从背包里摸出苹果和小刀，削了一块递给洛疑星，笑：“这次可别抢哦。”

“才不会。”洛疑星将苹果递到晚晚嘴边，小家伙嗅了嗅便啃起来，细嚼慢咽的，一点汁水都从嘴巴里漏出来滴到地上。

喂了小半个苹果，叶井梧对洛疑星点头示意。洛疑星犹豫几秒，蹲下来，将晚晚放到地上。晚晚显然有些困惑，一边警惕地对叶井梧猪叫一声，同时又朝洛疑星靠了靠。

两人都向后退了几步，将周围的空间让给晚晚。它开始认真地打量周遭的环境，似乎在评定安全系数。等了许久许久，洛疑星脚都快站麻的时候，它才发出一声尖尖的小鸟叫，向旁边的一片草丛跃去，小小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中。

“希望它不要再受伤了。”洛疑星望着晚晚消失的方向。

“嗯。”叶井梧也看着那里，好一会儿才道，“回去吧。”

回去又得两个多小时。仍是沉默。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洛疑星才听到叶井梧有些沙哑的声音：

“疑星，我决定回滇池了。”

继续是沉默。两人一前一后踩在松软的草地上，些许枯枝败叶被踩得“咔嚓”作响。好一会儿之后洛疑星才“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办法坚持自己？”叶井梧低声问，“我爸妈一催，亲戚、老师一发话，我就又老老实实回去了……”

“……不会。”洛疑星想起昨晚他听到的那些话。就在这个晚上他真真切切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人类，并由衷地为他所想、所希望、所痛苦的一切感到困惑和钦佩，于是他非常认真地看向叶井梧的眼睛，“我还是觉得你很厉害。”

——这里的“厉害”，和照顾小熊猫、翻译小熊猫宣传册的那种“厉害”并不一样。

叶井梧显然愣了愣，眸子里盈满困惑和惊讶：“呃……？”

洛疑星不再看他，而是仰头看向蔚蓝的天穹，绿意盈盈的树冠，在阳光下闪耀着明亮金色的叶片，几乎是情难自禁地，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片山野、这片天穹、这份自由似的，他扬起大大的笑容，高兴地呼喊出声：

“喔———”

整片山林都好像被他这声喊震动了，鸟类拍翅的声音密密麻麻此起彼伏，天光不时被一道道飞走的鸟儿投下的阴影遮盖。叶井梧愕然地看着他：“这样会吓到周围的动物……”

洛疑星撇撇嘴巴：“怎么可能啦。老虎豹子平时也会喊啊。你要不要也来一个？用你们人类的话说，这就是拥抱大自然哦。”

“张开胳膊就是拥抱吗。”叶井梧无奈地笑了笑，但不知道是被洛疑星的傻里傻气感染了还是怎么，他学着洛疑星的样子仰起头，天光和树影一起映入他的眼中。他张开双臂。带着草木气息的风从他的手上、脸上抚过。积郁在胸膛中的痛苦，似乎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忍受，必须要被吐露出来，必须要被抛弃——

于是，这片山野，在过去大半年的时光里接纳了迷茫的他的天地，同样温柔地接纳了他的痛苦。

*

发完了疯，路还是要接着走的。只是路途不再那么沉默，洛疑星可以和叶井梧扯天扯地地聊着各种东西。

“说不定我们之后会在滇池又碰面哦。”

“听上去不大可能喔。我肯定得天天泡在医院，你又不会生病，就算你生病了也不可能来医院啊。”

“总有放假的时候吧？”得到“几乎没有”的回答后，洛疑星撇着嘴巴，“那等你干烦了，就辞个职再回这里来好了！”

叶井梧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好一会儿后才笑起来：“很有道理啊。”

正漫无目的地聊着天，洛疑星却瞥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影子。他茫然地揉了揉眼睛，那道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可是凭他刚才一闪而过的印象，那似乎是……一名少女？难道是在山里迷路了？

他如实告诉了叶井梧，两人都没什么头绪，一起在周围找了好几圈，最终只能归咎为洛疑星眼花看错了。

直到两人离开，就在他们刚才转了十几圈的那棵大树树顶，一只小熊猫探出头，不同于许多小熊猫的是，她的脸要更白一些。

呼，差点被发现了……白优昙想。

*

回到大竹坡，叶井梧迎面就撞上了叶荣。这倒不怎么意外，他爸肯定会找过来的，拦也没用。

“你决定回去了？”

“嗯。所以不用再催我了，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回滇池。您先回去吧。”

“……你不会是想先把我哄回去，然后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只要是我认真答应您和妈妈的事，我有违背过诺言吗？等到小熊猫宣传册的事情结束，我就回去。”

“……也是。”

洛疑星也确定了回滇池的时间，就是明天。他倒是想多待一会儿，等到秋秋也被放归野外、叶井梧翻译的宣传册被发放到镇里的中小学……问题是时间不等人，他再不去滇池，段庭霜可能都要把那里的盗猎组织连根拔起了，还要他干吗？

于是今天注定是忙碌的。除了救护站的工作，叶井梧还得给叶荣找铺盖、收拾一间空宿舍暂住一晚上，还要给洛疑星收拾行李……虽然洛疑星觉得完全没有收拾的必要，就那么一行李箱的东西，塞进去提起来就能走，然而叶井梧看上去完全不这么想。

第二天，镇上的大巴车旁边。

“真的不让我爸送你吗？”叶井梧忧心忡忡的，“反正他本来也要回滇池的，现在应该还没走远，要不我打电话喊他回来接你吧。”

洛疑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要。一路上那么长时间没话说，会闷死的！”

再说叶荣也不喜欢他，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没工作的。

“好吧……那你记清楚路线哈，先坐大巴到县城，然后用导航找到县里的车站，然后找去哀牢市的车，坐上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到了哀牢就坐地铁到高铁站，到了再给我打个电话，然后……”

这家伙简直比自家师父都絮叨……洛疑星听得头都大了。他们今天早上一大早就到了镇上，没别的，叶井梧准备再扫荡一次超市，然后他手边的行李箱和背后的背包就彰显了这次扫荡的成果。他来这儿的时候行李箱里大半是衣物和日用品，小半是吃的，两个星期后他即将离开，行李箱照旧满满当当不说，叶井梧还愣是给他塞了个包，里面是苹果、火腿肠、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得亏他力气大，不然光带这些东西都要累死。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都跟我说了八百遍了。”他打断叶井梧的絮叨，把行李箱塞到大巴下面的行李舱，背着背包上车，临踏上台阶前犹豫一秒，又跳下来。

“忘带什么了？”叶井梧立刻迎上来。

洛疑星没吭声，张开胳膊抱了他一下，立刻又跳上车窜向座位，只留下一句在空气里飘飘荡荡的感谢：“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

分别一星期后，叶井梧和马姐一起将秋秋放归了野外。半个月后，整个县城的中小学开启了每个学年都要开展的野生动物保护讲座，他所翻译的小熊猫保护宣传册也成了每个教室后面的书架上都有的书目。此后数天，叶井梧收拾好了所有东西，马姐开着三轮一直送他坐上镇上的大巴，他向这座村落、这个小镇、这片山野，投去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的目光。

就在他离开大竹坡时，正身在滇池的洛疑星收到了叶井梧发来的一张照片。点开，是在小熊猫保护宣传讲座上叶井梧和教室里的师生在黑板前的合影，照片里黑发黑瞳的青年穿着初次见面时那件苍绿色冲锋衣，手里抱着小熊猫保护宣传册，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爽朗。

碎碎念：

一口气写完了井梧……颇有些怅然若失，积攒的一堆感想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干脆就不说了……（喂！）总而言之一句话，井梧是非常温柔又坚定的生灵，也是我非常钦佩的生灵……

又：离优昙出场还有点时间，姑且在本章露个脸……（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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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