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青云彩淡

月末,他们出发去荆州。

霍伤竹说:“马车虽慢却无缺,伤竹调拨一队轻骑护驾,殿下稍等。伤竹率队先开路。”

翁同书盯着相幽把轻装的包袱放好,摸了摸面前膘肥体壮的马匹。

她们的行装都很轻便。

“府中马匹多吗?”

霍伤竹留了个心眼儿,谎报:“调配四百匹,精骑支配。另有四匹行装作用;驷马安车,殿下的马车。”

她皱眉:“那很少。”马匹属于作战装备,买马都要严查户籍。霍伤竹能调配四百匹作荆州精骑,已经很厉害。

驷马安车,属实大有牌面。她把面前的马鬃梳好。她一个劲儿地给马喂苜蓿,这匹马已经被收买了。

翁同书淡淡看他一眼,问:“前面有人带路?”

“黄旌旗。”

她又摸摸马的鬃毛,对相幽说:“上去。”相幽不理解,照做。翁同书手扶住缰绳,掂量掂量,立刻翻身上马,把相幽圈在怀里。

她回头冲霍伤竹挑眉:“借霍郎君一匹轻骑。”她驾马追着黄旌旗跑了。

霍伤竹眼中一片清明:扮猪吃老虎。

她上马的动作十分熟稔,可不像初见时的白雪公主。

荆州一载,有的是时间把她的习性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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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多颠簸,翁同书骑累了。

她低头问怀里的相幽:“会骑马吗?这马可是好品种。”

相幽点头。

她果断换了位置,靠在相幽怀里理所当然闭目养神睡大觉。

这真是位神仙!

相幽不理解她一个公主为什么和奴婢同骑,也不理解这么颠簸她也能睡得着?刚刚翁同书骑马的时候,她感觉速度太快了,腰腿屁股都要碎成四瓣了。

翁同书闭目养神,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怀里。相幽从这个角度看她,能看见锁骨和更深的肌肤。

新奇。

公主殿下真的是一个很我行我素的人。

翁同书突然开口:“别看我,看路。”她的话因为马匹奔跑气息不稳,波浪似的喘息。相幽已经尽量让马匹渐渐慢下来了,翁同书突然说话,她被吓得不轻。

“一千六百里路,再慢下去,十二天拖成二十天,生怕我不会在路上累死吗?”

相幽:……霍伤竹都快跟不上您的节奏了,你说呢?

前面远远的黄旌旗突然停下来,相幽立即扯住缰绳,稍微挺直了背,翁同书意有所感睁开眼。

霍伤竹几息后赶上来,相幽下了马,在旁静候。翁同书问:“被人堵了?”

“嗯。”

“问题大吗?”

“能通行。”他们有官方文牒。

话毕,有个小副官跑过来,先礼貌行了礼,又说:“将军,殿下,后面有马车和骏马……”

霍伤竹静静等着她决断。

翁同书不说话。

“前方关隘重重,州郡众多,殿下这样未必方便。”相幽解释,“奴先去给殿下收整。”

翁同书首肯,相幽立即跟着副官说:“奴婢去马车伺候。”

翁同书目送他们拉开的距离,问:“十日,一日四百里,快马加鞭到荆州,可行吗?”

霍伤竹略一点头:“可以。”

“那走吧。”她驱使着马匹踱到霍伤竹后面,是要跟着他的意思。

霍伤竹:“臣立即吩咐下去。”他却不动,在等人。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四十岁的骑兵赶上来。翁同书不动神色地打量壬洱,壬洱也用余光看了一眼此行护送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遮了面,看不清脸。

说真的,他只押解过犯人,没护送过皇室,心里还有点慌。

壬洱请示霍伤竹:“将军?”

“我先快马至荆州,你带大部队一起走,十六天到。”

“诺。”壬洱骑着马提着枪转身传令。

翁同书的注意力从远处转移到从前面慌慌张张赶回来的黄旌旗领路士兵。

她抬抬下巴,示意:“解决一下。”

霍伤竹也注意到,“驾”地一声策马迎上。

两厢会面。

“将军!是谢家的人。”士兵禀告,“谢仆射丧走,旧时门客士兵奔告。”

“……谢家?”谢仆射,谢混。

他们又不顺路谢家的地盘,拦路做什么?

谢家作为老牌顶级门阀士族,托他们的福,他们弱了,霍起才有机会往上升——贵人啊!霍伤竹扯唇道:“那小辈拜谒一番。”

他单枪匹马冲过去,黄旌旗在前方等着霍伤竹,见他一来就依次让道,往后退出。霍伤竹“吁”地一声拉住马,下马给对面领头的人行礼:“河东霍氏霍伤竹。”

谢家,跟着谢安偏安一隅,很久没出来蹦跶了。他们养精蓄锐,等着东山再再起。

对方没料到是拦的是霍家少主霍伤竹。这位二郎君曾经是差点做到中领军的位置,禁军统帅,皇帝近侍。虽然碍着年龄实在太小和霍起的官职实在太大没落实,升官发财不了了之。

——提名即认可,京师万户私底下谁不尊称一句:“领军将军”。

别人奋斗一生的官职,是他们这些当红权贵之人十五六岁就踩到的垫脚石。

霍伤竹认出来,的确是谢混的余部谢景。

贵族出殡,盛行薄葬,敛以时服,不设明器。

谢混受人牵连横死,死后半年多却仍然大张旗鼓的设凶门柏历?

霍伤竹打量领头人。

——谢混,硬骨头。

义熙七年,刘裕为太尉,朝臣毕集致贺,唯谢混衣冠不整,有傲慢之色。

义熙八年,刘裕攻伐刘毅,谢混亦被杀——刘裕这人,太记仇。挡他路的必死无疑。

硬骨头死在义熙八年,半年多过去,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

领头的旧门客谢景立刻下马回礼,有礼有节的:“将军请起。”

霍伤竹拜揖更实在了些,才起身:“仆射的丧期还没有结束,伤竹不可无礼。”

谢景问:“霍将军去哪儿?谢某可否邀将军一同成宴。”

霍伤竹回绝了:“伤竹领皇家令,不敢耽搁。”

谢景面色有点僵,剔看他一眼,问:“什么皇家令,竟能够让将军连给仆射上一炷香也不可?”

“此地不比乌衣巷,伤竹路经于此,皇命难违。”他不卑不亢,“若是谢郎君有要事相商,伤竹即刻传书家君,不敢耽搁。谢某侯伤竹良久,怕所求不能如愿。”

谢混驾鹤归西时,霍起带着他去过丧礼。

谢景眯眼看了看略远处被遮住面庞的女人,挑明了问:“桓敬道之女,随霍将军去荆州?”

话未落,口中的女子驾马奔驰而来。方寸之地,马蹄子扬的比谢景高,稳稳落下。

她居高临下。

翁同书不说话,等到谢景忍不住想要开口,才从马上下来,冲谢混的祭文白幡行礼,礼数妥帖而周全。

谢景看霍伤竹反应,知道自己没猜错,拜揖笑:“陈郡谢景见殿下。”

翁同书不认识谢景。

她认识谢混。

霍伤竹眼神一偏,教她叫人:“仆射门客,清华先生。”

能听谢混门客叫一句“殿下”,稀奇。

谢景瞧着比她死了的爹都大,怕折寿。

谢混和桓玄的瓜葛——称得上一句政敌,也称得上一句连襟。

若是当年阴差阳错,说不定就是燕婳和谢混结亲。

差点换个爹。

他们也有过节。桓玄曾想改建谢安旧宅,谢混出言制止:“召伯之仁爱,尚且能惠及甘棠。谢氏文靖公的德行,却保不住五亩大小的房宅吗?”

桓玄闻言,惭愧不已。

“语惭桓玄”。

典故还没有过去,许多人把这件事儿当做桓玄的笑柄。陈郡谢氏更是因为房宅不保,记恨在心。

谢景故意刺探她:“当年君家护宅,和令尊闹了不痛快。今日君家祭幡在前,谢某温言谢罪。”

翁同书瞥了一眼雪白的祭幡,婉言道:“家君无措在先,姨夫教育,未有不可。”

“殿下好气量。”

“气量是气量,气节是气节。气量是要大,气节不能差。”

她说完,谢景去看霍伤竹的脸色。谢景看热闹不嫌事大:“霍将军觉得呢?”

霍伤竹沉默以对,眼神冰冷而寡淡,气势凌云。上过战场的和朝廷里养着的就是不一样。

谢景拿不准了,他敛笑:“霍将军不满意?我们可以再谈。”

翁同书侧眸,转身上马。

霍伤竹没表态,总是等对面坐不住了他再开口——这种对比十分凸显他的沉稳。他整死人的手段又很高调,喜欢下人面子,语气还轻巧,场面几度尴尬。

谢景面色铁青,似要动怒。

他上马,坦坦荡荡袒护:“可惜不是谢太傅。”霍伤竹掏出通关文牒,“皇家令,皇家诺。烦请阁下让路。”

装什么?她都没机会了。

翁同书身下马匹往前赶了几步,她微微俯身,遮面下声音清晰:“家父的恩怨,就让谢仆射阴曹地府自己去报好了。门客先生若是感兴趣,不如让孤送你一程?”

谢景震惊。这是可以说的吗?

霍伤竹等她放完狠话,给她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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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半程气氛压抑了许多,霍伤竹没多问,翁同书也不解释。一个在前面驾马飞奔,控制着速度;一个跟在后面,浑身是汗。

这样的氛围实在拿捏人心,翁同书连欢脱都懒得装,既不耍流氓,也不馋美色,更不卖乖巧。

一双三白眼,满眼轻蔑,好像随时都有一箩筐毒死人的话发射,天潢贵胄的气质,毫不遮掩。

她的漠然和蔑视,是她做主忘川茶舍时留下的习惯。一个丫头片子管忘川茶舍,手底下人不见真容、不问缘由、只管执行。

谁都不知道清洁工小翁是老板。

当老板,有意思;当不出面但能解决问题的老板,有魅力。貌美引流,魅力取胜。

这样的冷处理是翁同书的舒适圈。

但不是霍伤竹的。

到了歇脚的地方,翁同书还是不说话。霍伤竹堵在楼梯口,他猜到翁同书的顾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殿下不必试探,就算有肮脏,伤竹也不知道。”

“霍司空手里管着的,是谢太傅的北府军。北府托孤,司空对谢家亦是恭敬,缘何争执?”见他要开口,翁同书一根手指落在唇上示意他噤声,“谢仆射生前与司空也是同属,仆射风姿俊美,风华江左第一,人与品皆貌美,司空不会为难这种人。”

你们当然有猫腻。

霍伤竹八风不动:“殿下抬举霍家了,霍家寒门冷地,不厉害。”

“不厉害?”翁同书质问,“族伯领扬州刺史、新安郡王。他居桓楚重臣,桓楚灭,一路获任荆州刺史。荆州、扬州二地乃我朝重镇,如今霍家父稳建康,子镇荆州,军驻扬州,三足鼎立——怎么会不厉害?”

一个被软禁在华林园的公主殿下,什么都知道,太通透、太恐怖了。霍伤竹没骨头似的倚在墙上:“回殿下,臣说,伤竹不知道。”

翁同书气笑:“阿兄,没外人,不用装拽得二五八万的浪荡郎君。”

“殿下,臣不是你的阿兄。”他说,“桓楚的太子,你的亲兄长,他才是你口口声声的阿兄。”

他话锋一转:“桓升死了,殿下知道吗?”

“他没死,你还能站在这里?”

“他才是你的阿兄。”

“赢了才是先帝遗孤,输了那叫前朝余孽。余孽桓升如果没死,我就死了。”

霍伤竹心头一窒,钝痛,有什么东西落下去,定定去看她的表情。沉寂打破,她笑起来,兴趣盎然,模仿他的语气:“回殿下,司空知道,伤竹不知道?”

“……”霍伤竹发现自己说不过她。

但他还是堵在那里,也不动。

翁同书歪头:“嗯?”

“殿下在为今日拦路之事……”

“没生气。”

“殿下应该生气。”出言不逊,她该生气。

翁同书伸手指指他身后笔耕不辍的小士兵:“让那个小士兵在纸上写:同书大怒?”

霍伤竹:“写:伤竹铸错,殿下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霍伤竹内心愕然,转移话题:“殿下,臣已备好宴席,请殿下赏光。”

翁同书给面子地往前走,没几步,蓦然回首:“阿兄,你耳朵好红。”

霍伤竹没反应过来。

翁同书忍俊不禁,抬手晃晃自己手腕系着的七角页铃,看向他腕间被陆夫人强塞的温润佛珠:“清心寡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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