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八

歆荣的马车是与王太医一起到的。

顾不上等小轿,她一路急急赶到东跨院,径直走到门口,劈头撞见王太医出来,忙问:“如何?”

王太医倒不便唐突她,避开视线,拱了拱手,只说内眷略有些肝郁气滞,血行不畅,暂且不必服药,只以调畅情志为上。

歆荣道了劳,进门直奔向寝间。

梵烟侧卧在床上,发髻已拆了,严严实实裹着一幅绣被,合目养神。薛盟守在床尾,正翻看这一阵的脉案。

歆荣着意放轻了脚步,行至近前,将她垂在床沿外的几缕青丝掠回去。

梵烟迷迷糊糊的,并未睡着。觉着有人来,便睁开了眼,仍有些胀涩,低声道:“把你也惊动了,真是罪过。”

“我也该这个时辰回来的。”歆荣自掇来个绣墩,挨着她坐下,两人脸对着脸儿:“这会儿觉着怎样?”

梵烟扬一扬唇:“过了那一阵,倒是一点儿症候都没有了。”

薛盟观她二人喁喁私语,一个熨帖,一个乖巧,唯独多着他一个。默然站起来,将脉案放在一旁高几上。

歆荣审慎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口中道:“家主有事只管忙去,这儿我照看着就是。”

薛盟回过身,笑道:“我也无事可忙。倒是夫人应酬累了,何不换掉这身累赘,好生歇一歇?”

他二人你谦我让,梵烟重新闭上眼睛,不置一词。

薛盟见了,又是错愕,又是愠怒。益发执意请歆荣一道出来,只说梵烟既睡着,他俩都别在跟前扰了她。

歆荣恐他恼羞成怒,不宜一味违逆,含笑称是,自回正院去,悄留下黄鹂儿,让她遇事即刻知会一声。

薛盟复隔窗向屋里望了一眼,亦拾阶而下,一行往前院走,一行吩咐澜序:“你找柳顺家的和岳五家的问明白。一个横眉冷眼,一个夹枪带棒,我不信就没人背后弄鬼的。”

才在书房坐下,李家又派人再请。薛盟不胜烦扰,将盖碗重重一搁:“说我不曾家来,让他别处找去!”

稍晚澜序得了顺嫂、岳五嫂两厢供状,暗叹情理之中,唯是自己去回爷时,少不得倍加察言观色些。

是时薛盟正坐在大书案前,摆弄着一个三针表,镶珠雕花的表链、表壳皆被卸在一旁,仅剩下个表盘,被他捏在指间,对灯研究。

澜序忙凑上前:“可是针不走了?爷要是就爱用这一个,明儿送去咱们家的钟表行调一调。”

薛盟没理这话,将几样零碎妥当收回去了,问:“如何?”

“顺嫂素来是个老实头儿,委实一问三不知。”澜序留意着薛盟的脸色,一面说:“岳五嫂子那样精明,也不过才发觉姨娘这两日略有些低落,像是听见什么外头的风声。做下人的又不敢乱刺探,不过胡乱劝解一二,谈些腹中小儿的话,姨娘听着又能好些。”

“外头?”薛盟锁眉,片刻松开两分:“你也跟我拐弯抹角——难不成说的是并娘?”

澜序缩着脑袋,两眼只往上瞅着,不敢再答。

薛盟一时且气且笑,兀自叹道:“也太小心眼儿了。”斜睨了澜序一眼:“还不快滚。”

叱归叱,声口显然比先前松泛太多。澜序一颗心落回腔子里,按了按头上小帽,麻溜滚了。

薛盟亦站起来,本欲这就去与梵烟说开,取过大衣裳在手中,忽又顿住了:自己从前就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过,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径直告诉他就是了。她倒是满口答应,实则阳奉阴违照旧。每每只肯与夫人披肝沥胆,恨得他牙根儿痒痒!

如今闹成这样子,夫人想必看着不忍,自会千方百计劝慰,自己倒不该着急上赶,碍了她主仆二人的深情厚谊,凡事只管问王太医就是了。再及府里下人多嘴多舌,也任凭夫人审问发落去。

“…是吗?”歆荣将卸下的镯子往妆台上一丢,“我还当她果真歇了抢阳斗胜的心思,想不到那是一位金刚不能夺其志的雄才霸主,等闲轻慢不得。”

八红点了点头,又说:“九莺十锦两个如今心思也多了,竟不说来咱们这儿回一句。”

七巧一笑:“一直当着那许多人,她俩哪寻得着空隙来报信儿?你也不必那般想她们。”

歆荣叹道:“咱们这些人,再挑剔这些个小处,往后越发没意思了。而今终归要敲打敲打西边儿那个,否则我实在气不过。”

“她自然是从长公主那边得的消息,不好明为这个发落。”八红眼睛一亮:“让我和如意吉祥闹一闹去。”

七巧正收拾一套斗彩茶器下去,闻言举起一只鸡缸杯,冲着八红一指外壁:“你看你,像不像这个?”

八红浑不在意:“亏你还画画呢,连这是子母鸡纹都看不出来。那好斗的,历来是雄鸡。”

歆荣揉了揉额角,由这二人闲磕牙——以往认真闹起来时,都是梵烟从中调停,她一向不管的。

殊不知一年大似一年,各自都不免添了心事。她并没有遮天蔽日的广厚羽翼,将这一干人都庇护周全。

隔天足足被绊住一两个时辰,歆荣方抽身来东跨院。

梵烟仍喝燕窝粥,气色看着倒还好。见歆荣进来,欠身笑道:“早先外头怎么闹哄哄了一阵?我因没睡足,听得朦朦胧胧的。”

“还不是八红那个属炮仗的!”歆荣摸了摸她的指头,不算冰凉,“好端端又同纤纤那边的丫头吵起架来,闹到我跟前求公断,争了半晌,到底连我也没听明白缘故,看那丫头也是淘气不省心的,各自罚一通了事。”

梵烟哭笑不得:“你就会快刀斩乱麻。”

歆荣解了鹤氅坐下来,慨叹一回:“这府里哪有省油的灯?隔些时日不杀鸡给猴看看,怕是早翻天了!”

梵烟搁下勺儿,取帕子掖了掖嘴,便不再说什么。

“那棋待诏…”歆荣抚着她的肩背,才起了个头,外头又来人说:“工部李员外郎夫人来看夫人。”

歆荣只得把话咽回去,扬声命请。

那容儿名为探歆荣,实际是因久不见梵烟。歆荣也知她对梵烟尚有几分真心交情,陪着吃茶叙话一时,尽了主家礼数,便借口有事回正院去,留她二人自便。心下更有一重盼着她能替梵烟排解排解。

送走歆荣,容儿重落了座,目光掠过梵烟的肚子,眉眼弯弯:“我这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居然才听见你的好事,赶忙来贺一贺,不然将来洗三、百日,只怕不许我上门了。”

梵烟便嗔道:“我是知道姐姐的,来不来都使得;姐姐却不知道我,还当为这个有损咱们的情谊吗?”

容儿闻言踏实了,蠲去客套,压低声音复问:“可曾诊过男女?”

梵烟摇摇头:“生下来自见分晓。单论脉象,未必有十分准,何必为难大夫。”

“这话也是。”容儿颔首一回,道:“若是个小子,不妨与我那哥儿一处玩耍,将来进学或是怎的,皆有个照应。若是姑娘,倒也罢了,没得哄骗好孩子往泥潭里趟。”

梵烟而今再听这种话,不免生出许多新的感慨:“女孩儿桎梏纵多,倘或能学得姐姐几分才智心性,立身处世也无须畏惧了。”

“我?”容儿自嘲一下:“再苦心孤诣,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外头又有一起眼红的小人,当着面儿夸赞个没完,背地里什么烂舌头根的话都编排得出来。夜深人静时细盘算,不如他死了,我守着孩子过。”

固然是由衷之言,出了口到底不甚合宜。容儿后知后觉住了口,垂眼拨弄茶盖,撇去了浮沫,随即回圜道:“也是我这失意人的泄愤言语,你只当一阵耳旁风,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又和我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梵烟从善如流地勾了勾唇,跟着低头剥一枚红橘。

容儿原从李恪敬那里听过一嘴并娘的事,见她此番情态,焉有不懂的?忙引出别话来:“上回我说盘个新铺面,东西南北访了个遍,只有一处还看得上眼,街口一溜七八间,客来客往,好不兴隆。着人一打听,原来是你名下的!这回若定得准,咱们往后还能做街坊呢!”

梵烟漫然听着,一面将白色橘络撕干净,手帕托着橘瓣,递与容儿:“姐姐高看我了。外头的生意我一窍不通,不过白守着那点儿进账。别的主做不得,里头衣料姐姐有能入眼的,尽管挑些;文房四宝之类,也给哥儿练笔去。”

这话既是谦辞,也是实情。更透着一股心灰意懒。

容儿接下橘瓣,且搁在手边,身子微微前倾,把梵烟手背一拍:“好妹妹,你在我面前,还打这官腔!我那回的丑态,可曾逃过你的眼?我不怕说这些难听的话——你如今怀着薛赞善头一个骨肉,谁还能动摇你的根基?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你们母子后半辈子强如躺在金山银山上过活。至于外头…”

她顿了顿,越发云淡风轻:“外头那些并娘、且娘,都是无根浮萍,再开得热闹,头一个,歆荣是向着你的。你很不必操心那些,自己立住了,多攥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便能保得长久无虞。”

她这番苦口婆心,梵烟怎能不领会?耳畔犹响起歆荣从前说的,留着钱财,是为了换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似与容儿殊途同归。梵烟却无法笃定,果真都能换来吗?哪怕是她的痴心妄念?

她握住容儿的手,应道:“姐姐的金玉良言,我都记下了。”

沉吟一瞬,心神稍定下,接着道:“姐姐看中了哪几间,实在谈不拢,我愿尽心一试。”

这话颇有几分出乎容儿的意料,正待推辞,梵烟越发握紧了她的手:“这不单是成全姐姐,更是成全我自己。”

红橘的冲淡气息在二人指间弥散,或酸或甜,究竟互相不能代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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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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