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李恪敬这厮,当真有几分福气。”薛盟躺在交椅上,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枚麒麟送子佩,听完澜序回话,噙笑道:“你让岳五看着办就是,料她也不敢压得太离格。”
澜序答应下来,却不忙着走,揣摩着薛盟的心思,顺势道:“小的办完此事,也去回姨娘一声。姨娘一高兴,不但要好生谢家主,兴许还能赏小的一个大红封。”
薛盟兜头给了他一下:“显着你了!”不许他去内院乱撞。一面仍惬意仰躺着,鼻中轻哼了一声。
过了三四日,到底是梵烟先沉不住气,遣人来书房,问家主可曾得闲,东跨院里备了酒馔,特为答谢家主。
薛盟便让澜序去回:“我一时还有些事,未必赶得上吃饭。叫她不必等久了,困了就先用过,好早些歇着。我晚点儿去看她也是一样的。”
澜序暗撇了撇嘴,一面照葫芦画瓢,说给那传话丫头。
下半晌薛盟倒实有一件事出门料理,火急火燎安排妥了,又折返家来,耐着性子在书房踱了几个来回,翻了一回脉案,暗忖:自己就是早些过去,也不见得如何跌份了。还能看看她这会儿做什么呢。
主意打定,换上一身新服,便往东跨院去。
院里静悄悄的,不似忙着摆宴待客的光景。只正屋窗棂透出微微的光,映着外头疏疏的花木。薛盟心下一松,又隐约有些失落,自己打了帘子进去。
梵烟坐在琉璃灯下看书,身边小几上搁着杯盏。因屋中太暖,嘴唇觉着有些干,一心两用地伸手来取杯子,不曾够着,方抬眼过来,不妨瞥见薛盟的身影。
连忙将书卷搁下,摇摇起身见礼。
薛盟赶紧扶住了她,只觉短短几天没见,她的肚子大了许多,不免略以为憾。
一面搀着她仍坐好,一面笑问:“看什么呢?这样用功?”
梵烟亦笑:“杂书罢了,家主偏打趣我。”
薛盟因她婉媚可爱如前,甚喜之余,越添怜惜,着意温存了几分:“这些天孩子还闹你没有?我问了王太医几回,他却总说没什么。”
“兴许又长了些,反而没那么大的空当供她折腾了。”梵烟一抿嘴儿,乜他一眼:“我还想着家主必定来得迟,才让厨房炖下羊汤,这会儿火候还差得远呢。”
薛盟见她仿佛发愁,早忘了拿腔拿调,径直说:“我也忙完了,想早点儿见到你。”
这样的甜言蜜语,也会对并娘吐露吗?梵烟内里一动,无从追溯是来源于她的心,抑或孩子的顽皮。
她抚着肚子,起身去吩咐九莺等摆饭:“我这儿没有茶,牛乳、饮子家主又不爱喝。再连酒馔也整治不好,那就太不像话了。”
说是尚未齐备,实则桌子上已山南海北、海陆干鲜摆得满满当当,盘碟中份量倒不堆垛。另有一瓶西洋葡萄酒、一对玉魄流光的冰清玻璃杯。
梵烟满斟了两杯殷红甘醴,一杯奉与薛盟:“无酒不成席。我量浅,别的酒喝不得,唯独这个还能陪家主喝一点,好歹有个酬谢的诚心。”
薛盟忙接在手里,仰头一饮而尽,一面扶她坐下,一面凑在她耳边调笑:“好心肝儿,到底少喝些。不然非但你消受不起,连我也消受不起。”
梵烟撇开脸,剜他一记,眼波潋滟的,却是半点儿锋锐也无。
薛盟心旌摇曳,只管贴着她坐下,也不举箸,一心一意盯住了她笑。梵烟无可奈何,自己挽了袖口,替他布菜添羹,又劝了两回酒,干脆灌醉了省心。
薛盟来者不拒,但凡她箸尖所至,挟来什么都觉着受用。酒过三巡,大费工夫的羊汤也炖好了,为着她的一番心意,薛盟又勉强喝了几口,浑身都燥热起来,犹让梵烟:“汤性温热,你正该多用些。”
梵烟席间只顾着照料他,听见这话,也不过淡淡。待九莺她们进来收拾了餐具,复提来热水与二人洗漱。
这西洋葡萄酒初入口甜柔,后劲儿竟比一概烧酒更足。薛盟今晚胸中畅泰,一个人便喝了十之七八,因素日海量,不算醉倒,欣快则远胜平常。看梵烟洗过脸,坐在近旁通头发,面前却有一人正弯腰往盆里倒水,片刻又矮身拧巾子,不得其解,口中先道:“别拗着肚子,让旁人来服侍。”
梵烟闻言,手里动作一滞,说不上是何滋味。与九莺对视一眼,起身接了热巾子,小心细致为他擦脸。
拾掇清爽,众人都退出门外,留她二人安寝。薛盟酒意略褪,心猿意马却不曾偃息,反手放了帐幔,俯身下来,胳膊环住梵烟的腰,掌心贴在她越发隆起的腹部。
梵烟背后一凛,旋即竭力放松下来,甚至更往他怀里偎了些,家猫似的,收起了全部爪牙,温驯异常。
“在踢我。”薛盟低笑,折服于造物的神奇,不由得进一步与她皮肉相贴,恨不得合三为一。
睽违已久的亲近,硌得梵烟无所适从。勃发的热意不容忽视,裹挟住她,幸而她头脑仍是清明的。半晌,她轻声笑道:“怎么还…该想个法子才是。”
“什么法子?”薛盟含混反问。
“旁人总有法子,不必问我。”
薛盟的下巴抵在她颈窝里,很磨了磨,滚烫的气息打在她耳后:“我当你果然三缄其口,一辈子都不问呢。”
“那是丰乐楼一个棋待诏。”他捉起梵烟的手,与自己十指交扣住:“歪心思太多了,与其在外头打着我的旗号惹祸,不如着人看管住。这也值得你耿耿于怀多少天?”
确乎不值得。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此刻内宅之中,他最偏爱她。
直到窗外天色透出些许蟹壳青,筋疲力尽的困倦方压过起伏心潮,拖着人陷落虚无幻梦,黑甜一眠,醒来又是隔世。
时序入腊,年关将至,各处铺面陆续归帐。这日天阴着,似要落雪,岳五嫂紧赶慢赶,领着她妯娌送来了梵烟名下四家店的总出息——素习的银票以外,额外添了新鲜衣料、香药、笔墨、怀表等物,是朝奉们贺新春的礼数。
而今再对着这满目琳琅,梵烟颇有些波澜不惊的意思了。吩咐九莺放了赏,打发二人下去后,拣出几样赠歆荣与容儿、几样送纤纤、几样予薛盟过目,几样给九莺十锦做新春贺礼,余下的便连同银票一起收起来。
正计议年后的事,春莺儿急急从外面跑来,掀帘道:“长公主来了!”
众人一惊,慌忙出门相迎。原来这日正值二十六,歆荣随薛盟往姑太太府上拜寿,纤纤亦被歆荣派去庙里还愿,家中上上下下,唯独梵烟还能抵半个主事的人。
梵烟一手搭着九莺,一手抚上肚子,旋即又松开,连大衣裳也无暇再披,匆匆踏出门去。
还没出跨院,却见福、寿二位嬷嬷已恭恭敬敬引着长公主走来,另有一行宫装女子随侍其后,雍雍穆穆,好不威严。
梵烟当即肃容屈膝,大礼行到一半,长公主一扬手,示意福嬷嬷搀起:“免了。眼下什么也不如你这肚子金贵,何必闹这套虚礼?”
梵烟敛眉应是,说:“多谢殿下体恤。”一面请她至正厅中燕坐。
长公主挑了挑眉:“我倒走得,只怕你走不得。就近在你院子里喝口水省事。”
“承蒙殿下不嫌弃。”梵烟不敢多话,依言奉她入东跨院,两个宫娥移来椅袱,服侍长公主就坐,又呈上手炉、垫好脚炉。
九莺沏来新茶,连同茶盘捧与梵烟,梵烟接了,再转交福嬷嬷。
长公主只一扬手,让搁在几上,笑冲梵烟道:“你如今倒拘起礼来。我又不是恶婆婆,难道还不许你坐下?”
“从前是婢子莽撞无知,幸而夫人仁厚,时常耳提面命着,方才略略进益了些。”十锦端来绣墩,梵烟告了坐,接着回道:“今日不意独谒殿下,虽难免惶恐,但也不胜欢欣,愚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唉哟哟。”长公主道:“果然是诗礼人家调|教出来的,口才倒也不比你们夫人逊色——只是这夫妻俩心倒大,人都打发走了,单留你一个在这里,若有个什么,又该如何?”
梵烟欠了欠身:“家主与夫人正是体恤婢子,才让婢子不必跟着伺候的。且家中有两位嬷嬷在,王太医也常来常往,实在处处都周全。”
长公主“哦”了一声,不再纠缠此节,话锋一转:“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梵烟再答得谨慎,依旧触了长公主的逆鳞:“再有三个月,孩子都该落地了。你那好家主,预备几世同堂时再告诉我知道?”
梵烟忙辩白:“家主早就想着向殿下报喜,只是前番见罪于殿下,不敢轻易再造次。二来婢子微贱之躯,若以卑动尊,究竟也不相宜…”
“你微贱,孩子可不微贱。”长公主轻嗤一声:“你也不必替他曲意遮掩。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性?到底是人老了,心又软,又没了刚性,上赶着来亲眼瞧瞧,夜里方能睡个安稳觉。”
梵烟闻言,忙又起身:“殿下的教诲,婢子谨记。过后必定一五一十回禀家主,言明殿下慈德,请家主也无须再引咎自责了。”
长公主不由哼笑:“你这…”
话未说完,外头的人又报:“家主与夫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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