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盟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撩袍便跪:“不知母亲冒雪驾临,未曾迎候,望母亲见谅。”
长公主笑道:“我原不是来看你的,怎么不在汪家多待一会儿,没得失了亲戚间的礼数。”说罢抬手让他起来。
薛盟说:“表妹今儿也回来了,姑妈拉着她说体己话还来不及呢——终究是自家骨肉更亲些。”
长公主会意而笑,同样不再提旧事。
歆荣这才跟着进来,见了礼,道:“雪积得深了,我怕冻着殿下那些良驹,才刚瞧着他们将马儿全牵进了厩里,添了温水精料,火墙里也多加了炭。”
长公主说:“到底是你细致。我如今记性也坏了,差点儿忘了这些畜牲。”又笑冲宫娥道:“你也不知提醒我——还等什么?”
宫娥躬身允命,稳稳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呈至歆荣面前,屈膝轻启匣盖,内里明黄绸缎上,赫然是一尊莹洁温润的送子观音。
“这尊送子娘娘,是我日前从隆福寺特意请来,由慧通住持亲自开光的。”长公主的目光扫向歆荣,慈蔼之下蕴着沉沉厚望:“我们这样人家,终究是人丁越兴旺,福泽越绵长。梵烟开了个好头,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偏心太过,眼里只看得见她一个。这观音就供在正院里,横竖你是参拜惯了的,一应香、花、灯、果如何进奉,不用我多啰嗦。每日虔心祝祷,将来不拘是谁再有了喜信儿,再及时报与我知道,我来捐金身、行善事还愿。”
宝相庄严的德化白瓷交到了歆荣手中,菩萨低眉不语,怀中幼童天真活泼,沉静与跳脱形成了微妙的相映。
她缓缓蹲福:“多谢殿下。”
薛盟出手,自肘后轻托了她一把,笑道:“这可是娘对咱们的一片心,仔细别磕着碰着。”一面递个眼神,示意底下人好生捧到正院静室内,柏叶净宅、佛龛方位、香案经幡云云,嘱咐了一大篇。
长公主嗔道:“想不到我今儿真是班门弄斧来了,竟不知连你也精通起了这些。”
薛盟说:“佛法我虽一窍不通,但侍奉母亲还算有些心得。我看这尊观音就好比是娘的化身,见不得我这宅子里年下一团忙乱,万一哪一处有些疏漏,特来坐镇保佑咱们了。来年自然风调雨顺、金玉满堂。”
“正说子嗣,你又一心往阿堵物上靠去!”长公主佯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你也别在这儿跟我假痴不癫。我原是来赔小意的,当心又闹得下不了台,不如趁早走吧。”说着果然站起来。
薛盟忙上前扶住她:“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有多少不对,娘只管骂就是了。”
长公主哼笑一声,哪能信以为真:“不必你赶我——再等几个月,你也要做爹爹了,那时方才明白做父母的苦心。”
薛盟辩解不得,只好唯唯称是,与歆荣梵烟等一道送她出来,外头仪仗已摆好了,长公主登车自去。
这才回过身来,见梵烟久站着辛苦,薛盟有心嘱咐两句,因歆荣在旁,自己倒不便啰唣,暗自作罢,微微含笑说:“劳累了大半日,都好生歇歇吧。”率先到书房去更衣。
梵烟便随歆荣往正院走。路上说起汪家表妹的夫婿,歆荣自然唯有称赞,那股言不由衷的劲儿却毫不遮掩,梵烟看着,也只好默然。
进屋坐下,外面又报吕姨娘回来了。歆荣道:“她也辛苦,不必再过来。”
来人答应着下去。梵烟执起壶,为歆荣斟了一杯“底珍”茶:“大冷天儿的,何必费劲动肝火?”
歆荣接来,一饮而尽:“我也够没刚性了。成日看着人家里应外合,至今都不曾拿她如何。”
梵烟一笑,低声道:“她原也知道你贤明公允——无非是知易行难,没有别的立身之法了。”竟全然是太息的口吻,再无半分讥讽恼恨。
不甘沉寂于这方小小天地间,余生古井无波。可是,歆荣暗想,自己捏着鼻子容她,薛盟却不是个眼里能揉沙子的主儿。
于是按下话头,转而说:“今年的冰嬉分外盛大,皇帝亲阅,文武百官都要下场,抢等、蹴鞠、转龙射球。咱们那些小打小闹,得等到年后去了。”
梵烟知她因顾及自己的身子,难得有这般空前的热闹,却不曾撇下自己独乐,不禁慨然:“前回容儿盛情相邀,究竟没能成会;等到年后,玉德她们又该走了——天底下四角俱全的事儿到底少有。”
歆荣抿嘴一笑:“我不比你多情,交友甚广。你若要我去应酬她们,说话就能去。只是单落下你,可不许嫌冷清。”
梵烟忙拉着她的手,笑赖道:“好好好,原是我没能领会你这份情意,亲疏不分,寒了你的心。还请千万饶过我这遭,往后仍是咱们最好。”
歆荣方才满意,拧了拧她的脸,眉头一挑:“知道就好。”
今岁不能冰嬉,来年再去也是一样。内院中如常料理着过年事宜,歆荣又吩咐尽早接那几名稳婆住进府中,梵烟拦了一句,好歹容她们在家度过元宵再议。
唯独薛盟推不脱许多世故人情,率先到冰场上游乐了几回。
除夕家宴,纤纤又因病告了假。
歆荣见怪不怪,神色未动,吩咐回话的如意:“大过年的,也该忌讳两三日,且不忙着开方煎药吧。你们好生服侍着,一时要汤要水,只管让厨房炖去。悉心将息几天,想必就能好。”如意喏喏答应着退下。
梵烟轻声道:“家主早上天未亮就出门了,车里大大小小的礼匣子堆成山,应承了宫里,还有公主府里,这时辰还没回来。”
歆荣会意莞尔:“我明白。我何必去找这个晦气?大家不提就是了。”
一时薛盟过来,脸上倒并无异色,将宫中及长公主的赏赐交由歆荣处置,自己换过衣裳,坐在薰炉边剥风干板栗。
歆荣正看着七巧她们收拣赏赐,余光瞥见,心知他是剥给梵烟的,碍于孕晚期不宜多吃栗子,自己也不便多嘴,平白拂了他的脸面,便只悄悄对梵烟递了个眼色。
梵烟心领神会,亦眨了眨眼,让她放心。
目光收回来时,不意薛盟目不转晴盯着她二人,等她们的视线皆转了过来,笑说:“你俩活像击鞠似的,有来有往。我想,这球也该传到我了吧?”
梵烟垂眸,只管掩口偷笑。歆荣搁下册子,对她道:“你听听,家主明知咱们去不成马场,特意来眼馋你我呢!”
薛盟闻言否认不迭:“夫人这么说,就太冤枉我了。我难道不知梵烟如今辛苦,岂有拿这个眼馋她的?纵然是玩笑,也不该如此。或者夫人果然有此雅兴,等春暖花开,什么地方去不得?”
一面说,一面将盛了两三粒栗子肉的小碟儿推到梵烟面前:“我如今也知道分寸了,你爱吃这个,略尝些味道并无妨碍。再多的就没有了,我又没指甲,也剥不出来了。”
梵烟却不看他,道了声“多谢”,径直扭过脸去看窗花。
今岁府里报了产育,歆荣不曾随薛盟进宫朝贺,早起便吩咐开启了祠堂,着人打扫一新,点燃长明灯,献上三牲、酒醴、鲜果、糕饼。傍晚由薛盟主祭,上香奠酒,焚帛叩拜,入夜留人值守香火,方回正院吃年夜饭。
梵烟身子沉,近来更易困倦,陪着坐了一阵,便先行辞去。由九莺十锦扶着,慢慢回了东跨院。
勉强洗漱过,合眼便睡。再惊醒过来时,“簌喇喇”的爆竹烟花俨然已到尾声,薛盟负着手,隔窗远观。
“交子时了?”梵烟揉着眼睛坐起身,就在床上笑向薛盟肃礼:“家主新禧。”
薛盟走过来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梵烟新禧。”随即轻抚她的肚子:“明年此时,咱们家团圆又多一人,更热闹些了。”梵烟但笑不言。
正月里的时光,仿佛被无数名曰“礼数”的彩线密密匝匝地捆缚出日复一日。拜谒、赴宴、还席,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走马灯似的旋转不休,没有片刻得闲。歆荣端坐在这繁华漩涡的中心,面上拈花含笑,内里早已神游太虚——再怎么虔心搪塞,终究有那么些迎来送往,婉拒不得。
相较之下,薛盟却似鱼入水,穿梭在高门大户、三教九流之中,周旋于勋贵官宦、奇人异士之侪,竟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一时是重情念旧的晚辈故交,一时是仗义轻财的豪阔知己…他仿佛生来属于这喧嚷的软红千丈,每一句客套话都说得情真意切,每一份见面礼都赠得熨帖至深,无一慢待,无一疏漏。
好容易捱到初八,歆荣早起惯了,居然未能赖床。让七巧沏来杯参茶提神,索性依着熏笼理起了年酒账目。
八红暗赞一回稀奇,余光瞥见春莺儿在窗子外面探头探脑,便掀帘走出去:“怎…”
话未问完,答案就在眼前。
片刻,八红无声折返,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低声向歆荣道:“夫人,吕姨娘来了…就在门外跪着。”
歆荣执笔的手一顿,赶到墨汁滴落前,将它放回笔搁上:“让她进来。”
帘子被打起,纤纤走了进来。不过短短十余日,她整个人都脱了形。昔日娇艳的脸庞苍白浮肿,眼下浓重的青黑连成一片,流转的眼波彻底枯竭。按例发放的新衣料不见她上身,一袭半旧的浅青衣裙,发髻简单挽起,竟连一支像样的簪子也无。
饶是歆荣,也不免大骇,暗忖:难道真病了?该早些请大夫来…
“扑通”一声,不知她是跪下来的,抑或倒下来的。歆荣看不过眼,让七巧扶她到椅子上坐。
纤纤却牢牢攥住了地毯,身躯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抖:“夫人…求求夫人,给我一条活路…”
她不再巧舌如簧,不再矫揉造作,甚至不敢称“知错”。所有的算计都在连日来的恐惧与绝望中消磨殆尽,徒留最原始的、最卑微的求生欲,支撑她这副羸弱的行尸走肉,手脚并用爬到正院。
“我、我不要被送走…”她泪眼涣散,仿佛看到的不是富丽典雅的陈设,是阿鼻地狱般的场景:“我惟愿…惟愿在夫人跟前当个粗使的丫头,扫地、浣衣、倒夜香…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做…或者、或者把我送到庙里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求别把我送人,求夫人,别把我送人!”
歆荣大为皱眉,起身走到她面前,让七巧八红一块儿搭手,连架带拖,好歹把人塞进圈椅里,又端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入口的参茶,囫囵灌了她几口吊着气儿,方蹙眉笑说:“这是什么说法?谁要把你送人了?”
纤纤浑身一激灵,抬眼仔细辨了辨歆荣的模样,生怕惊醒了旁人,哑声道:“是家主…家主、他的…是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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