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如注,涤尽了一城尘风,楚惊睢晨起得早,穿戴整齐推开卫瀛屋内门时,他正在梳头。
乌发如瀑,绸缎似的发丝蔓散垂延,铺了满背。窗外金乌斜斜,晨曦光辉柔和,悄然笼罩了卫瀛满身。
楚惊睢挪目,不敢再多看。
卫瀛束好发冠,推窗来沐天光,隐隐约约能听见白鹤堂学子朗朗读书声,他拢好大氅,与楚惊睢并排而出,廊下已有约十名学子在捧卷熟诵。
卫瀛问:“今儿是腊月三十,怎么还早早儿的来书院了?”
”
那孩子约摸着七八岁,抿着唇腼腆一笑,“娘让我多读书,说只有念好了书才有出息。”
卫瀛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从怀中掏出了两块饴糖。他蹲下身,掌心抚上了那孩子发顶,只笑道:“你母亲说的对,会有出息的…会有的。”
楚惊睢嗓间凝滞,他垂眸去看,那小童接了糖,欢天喜地的跑走了,二人站在廊尾,目送那小小的背影越跑越远,楚惊睢只听见卫瀛低低的呢喃。
“会好起来的……”
肩头一重,卫瀛回神,是楚惊睢的掌心搭在了他的肩,二人虽相顾无言,但卫瀛从楚惊睢的眼神里读出了慰藉。
腊月三十,宜州一片烟火气。
昨天虽下了瓢泼大雨,但胜在今日是个大晴天,卫瀛与楚惊睢并肩,穿梭在摩肩接踵的闹市,二人寻了一处早茶小摊。摊位虽然不大,但胜在地段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卫瀛拉开木椅,请楚惊睢上座。
卫瀛道:“老板,两笼虾饺,再来两碗鱼片粥。这是宜州特色,也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惯。”
“卫大人周到。”楚惊睢笑了笑,“我确是头次南下,也来尝尝这宜州特产。”
虾饺蒸腾的雾气与喧闹声相结合,共同织就了独属于宜州新岁的融融祥和氛围,三三两两的孩童攥着纸灯笼跑过,楚惊睢想,人究极一生,到底是在追求什么?
未待他细想,邻座高谈阔论的声音已经先一步而至。
“前几天暴雨,把西港东闸门冲坏了,这临近年关的,老天怎么反倒发起脾气来了。”
“嗐,你又在这神神鬼鬼的,东闸自从修葺到现在才几年啊,坏的次数几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我看啊,可不是老天动怒,是人别有用心哟……”
“你说这话脑袋不要了?把你拉过去做苦力就老实了……”
卫瀛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东闸二字像根刺,轻而易举穿透了他的耳膜。他瞥见楚惊睢的手指也在轻扣碗沿儿,二人相视一眼,结了账后一同离开了吃摊。
一路上人声鼎沸,二人逆流,行色匆匆。
二人撑船,昨夜刚下大雨,河流湍急,江风冽冽,吹得卫瀛不自觉寒噤。
愈临西,愈萧条。宜州此城,水系极为发达,但放眼全城,皆被一条“循江”一分为二。上游城东商业富庶,经贸流动不可谓不好,而下游城西却多贫民,可宜州环水,地少人多,耕作不成,捕鱼者甚重,颇有几分靠天吃天靠海吃海的意味。
二人不停歇,卫瀛踩过泥泞的小路,远处码头的轮廓早晨雾间若隐若现,还能时不时听见三三两两劳工的交谈,二人欲在前进,却被拦住了去路。
“站住,前方动工,闲杂人等不得踏足。”
卫瀛定睛细看,来人一袭衙门式衣袍,腰间挂着的“工”字腰牌格外醒目。他迎笑上去,从袖口中拿出了一个荷包。
“大人辛苦,这风吹日晒的,这点子心意全当拿去吃茶。我家老爷是苏杭的行脚商人,一批盐货滞在宜州,本是要前些天运回的,哪成想老天爷闹脾气。东西虽不贵,但兹事体大,总得看过才放心,您通融通融?”
那衙役颠了颠钱袋子,颇为满意,左右看去四下无人注意,使了个眼色,卫瀛与楚惊睢二人心领神会,悄然而至。
楚惊睢问:“老伯,今儿是除夕,怎么还来上工啊?”
那老人也不恼,只乐呵呵的回答:“一天九十文钱,还有一石米,不少了,趁着身子还硬朗,多赚一些,供孩子念书。”
纤夫握着缰绳,泥工瓦匠仍在挥汗如雨,明明是新岁,明明阖该团圆,可宜州城西,人命还不如盐铁价贵。
穷的穷,富的富啊。
时值正午,日头晒得烈,工匠多去阴凉处修整,来来往往人少,正方便二人勘察。
楚惊睢屈下身去,指腹一使劲儿,抹开了进水口上还没干的水泥。卫瀛沉目去看,刚欲发话,身后赫然传来一声呵斥。
“差爷,闸口危险,不要贸然靠近。”
卫瀛去看,是为监工模样的壮汉,他笑着上前,在怀中掏出两粒碎银:“我与兄弟奉知州衙门之命巡视水工,劳烦大哥行个方便。”
西港外多人把守,而卫瀛二人来的坦荡,那监工并未多想,收好银粒便自行离开了。
“你应当看见了,泥灰下用的都是什么料子。”楚惊睢沉吟,眉头蹙起。
“闸口若想久用,必要用糯米灰和缝,再掺入桐油、石灰,经三伏三晒方能牢固,如今以沙充石,水来土掩,能久用就怪了。”卫瀛起身,抿去指腹上的灰,“开闸口尚且如此,闸道还不知会如何。去年工部拨给宜州十五万贯水利银,也不知这十五万贯,真正用来修堤筑坝的有几钱。”
宜州本是富饶城,是商都,是漕运重地,天启每年拨款不计其数,楚惊睢冷笑:“说什么天灾降祸,闸口修缮,依我看,分明是中饱私囊,同流合污。”
晌时已过,卫瀛站在闸口,回首望去,远处人声鼎沸,即将开始动工了。江风吹得卫瀛衣袂翻飞,他却并未止步不前。
卫瀛说:“还记得我昨夜所说东港暗渠那批沉船吗?”
楚惊睢思绪翻涌,仅一瞬便回忆起来。他心领神会,率先踏足。闸口有异样,船只先止步不前,数十艘漕运船停靠岸边,卫瀛与他轻手轻脚接近,二人抚上船只,柳木桐油的船体坚硬且干燥,船板缝隙间被艌料填的天衣无缝,与东港暗渠内的盐船可谓是天差地别。
人声渐至,二人悄然离港。
“先前我曾问你,是否怀疑宜州有先人所留存的旧证,彼时你只说再探。”楚惊睢说,“如今我再问你,卫瀛,你心里可有定论?”
“侯爷,如今我已确信,你我绝非孤军作战。”卫瀛笑了,“我仰先人鼻息,承先人旧志。”
西山日暮,如血残阳泼在卫瀛半边颊侧,描绘出他一身的踔厉。
“你可愿意,借我五年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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