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惊睢并未答话。
他常年领兵,潼关临边,早些年起战事时,战俘甚众,哪个不是花言巧语,磨破了嘴皮子只求一线生机。有些事,他要亲眼见过,才能决断。
“走小路。”卫瀛说,“东港的暗渠年久失修,早已废弃,我怀疑,连带着那批白银,也是被有心之人藏起来的。”
除夕夜,家家户户皆挑灯守岁,烟花爆竹炸开,绚烂纷然,二人却无暇顾及,步履匆匆。
卫瀛想来也怪,宜州水运重在西港,旺季之时每日过往船只连绵不绝,端的是声势浩大水运亨兴,可如此的兴旺,百姓却拮据;而更靠近商都的东港,反倒日渐萧条了。
如此想着,他不自觉问了出来。
楚惊睢笑了:“卫大人冰雪聪明,怎么如今犯起糊涂来?城西百姓多,劳力就多。宜州官吏敢以次充好,自然是不能大肆声张,就地取材,劳工价廉,岂不是美事一桩。”
江水的腥风舔舐着二人的衣袂,越近港口,人烟越少。今日本就是新岁,谁不想阖家团圆。轮值的守卫也大都寻了借口逃之夭夭,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仍在值守。
卫瀛记性极佳,凡经他眼,八成皆能过目不忘,二人饶江而过,蹚过满是泥水的泞路,卫瀛擦亮怀中的火折子,前夜来的匆忙,如今才能仔细查看。
火光昏黄明灭,映照在二人侧颊,楚惊睢细细打量,此处水荇横生,青苔满布,显然是废弃已久。再行数十步,穿过弯弯绕绕的小道,映入眼前赫然是那道铁门。
门上满是锈迹,楚惊睢替卫瀛推开,二人皆噤声,足下放轻,再登小船。
卫瀛在一旁替他掌灯,楚惊睢抚上盐罐,瓷罐木塞密封的极佳,他用匕首撬开瓶塞,内里的盐与新品无二。
尽是上好的青盐。
他二人相视,卫瀛欠身,乌发垂延,发梢搔过楚惊睢的侧颊,痒得他不自觉勾了勾手心。楚惊睢恍然惊觉,手下匕首快刀斩乱麻,颇有几分掩耳盗铃之意。
层板掀开,银锭满当当的码在夹板下,卫瀛拾起银块,底部“昭衍元年”的字样映入眼帘。
水腥味重,二人先前并未发觉,如今小船逼仄,一股樟脑味儿若隐若现,楚惊睢顺着气息再细细摸索,船板夹缝内嵌着一木匣,他略施力,旧锁不堪重负,哐当一声碎裂了。内里纸缘发黄,却因刷了桐油,又用樟木装着,虫蛀极少。卫瀛借着昏黄的火光辨认,字迹依稀可见。
“宜州通判厅起发昭衍元年分纲银,匠人裴三郎。”卫瀛指尖抵着信纸喃喃道,“银重五十两,春盐税。”
“不止这一艘,至少还有五艘相同的沉船。”楚惊睢沉声,“昭衍元年,距今已有十五年了,这批盐税少说四十万两,诸多亏空,户部竟无一人敢言?”
卫瀛凉嗖嗖剜了他一眼,楚惊睢惊觉,眼前这位,可不就是户部的么。
“……我是说,抱歉。”楚惊睢连忙找补。“若是走私,直接运走就是了,何必沉积在此?”
卫瀛将信笺揣入怀中,不疾不徐:“所以我才讲‘承先人旧志’,这船盐税,是你我撬开宜州的关键。它既然能留存罪证数十年,数百宜州寒门为了守住这船罪证,不知用了多少心血。侯爷,此战,只胜不败。”
夜来风起,愈发凉了。彼时已临亥时,正值厢军轮换。二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步履匆匆,回到了白鹤堂。
听雨轩内,一灯如豆。
楚惊睢定睛细看,桌上红纸烫金,请帖二字烙得人眼睛生疼,他捏起笺纸道:“宜州通判周氏闻先生大才,敬仰多日,特邀正月初一枕水居一会。”
“说什么来什么。”卫瀛哼笑,“正月初一会亲友,正巧我也去会会这位通判官。”
楚惊睢说:“鸿门之宴,万事小心。”
“算算时日,镇北侯也该到宜州了。”卫瀛倏然笑了,“也不知是楚侯的铁骑先到,还是他们焚毁证据的手更快。”
大昭律例有规定,凡是税银,按税源分纲,有“夏税银”“秋粮银”“盐课银”等,而税银往往繁重,因此会分批次运回京都。
卫瀛摩挲着笺纸上的字,楚惊睢垂眸,视线落在他指尖上:“裴三郎?他是何人。”
“我有所预感,但并不能确定。”卫瀛沉吟思索。
“卫瀛。”
楚惊睢突然叫他,喊的卫瀛有些不知所措。一室暗灯间,二人相顾,片刻缄默。
“你先前所讲,与我五年相约。”楚惊睢向后倚靠,双臂搭在椅背上,双腿交叠。那是个极为放松的姿势,却给人莫大的压迫,他好整以暇看着卫瀛。“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年你能干什么?兴国安邦,还是讨贼锄奸。卫大人,本侯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卫瀛并未急着回答他:“先前你我在邺城之时,那批箭簇,侯爷可还记得。它最终流向何处仍未可知,您就甘心这样不明不白的稀里糊涂糊弄了事?下官知晓侯爷心有鸿鹄,如今宜州就是您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鸿鹄?我一介草莽罢了,卫大人言重。”楚惊睢目如鹰隼,聚焦在卫瀛身上。
杯中旧茶已凉,却仍有上品佳茗的浓香,卫瀛垂眸,细嗅馥郁。
长睫如蝶翅,欲颤不颤的。
挠的人心尖儿痒。
那双睫羽振翅展开,楚惊睢猝不及防,又坠进了那口泉潭。
“草莽也好,枭雄也罢。从你踏进白鹤堂,喝到这第一口龙井开始,就注定入风波里了。”卫瀛说,“孟仲宁不过是宜州书院的一介山长,哪怕他早年与柳相是故交,哪怕他是大才,这样一位两袖清风的先生,哪来的余钱日日用新茶待客,更何况,还是这万茶之王?”
“你怀疑,这位孟山长有问题?”楚惊睢看着他。
“我初来宜州之时,虽身负家师谒帖,却从未与任何人讲起来头。”卫瀛沉吟,“可那日我与他初相见,他却唤我‘卫大人’。彼时我心已有疑虑,不知这位山长是敌是友。本欲与他相离,可是……”
楚惊睢问他:“可是什么?”
“可是我却在书院后山见到了白霭玉。”卫瀛盯着他,“是否有些太巧了?沉船,官银,新茶,一切来的太容易,太凑巧,反倒让我不知所措。我本以为这位家师旧友是恶人,如今一想,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防人之心不可无。”楚惊睢笑了,“卫瀛,你先前说旧志,我索性顺着你来想。宜州偌大,想藏住这船银并不容易,你今日见到的是孟仲宁,可在他之前呢?宋仲宁,李仲宁,千千万万的尸骸沉在这艘船下,哪怕是陷阱,你就不跳了吗?孟仲宁安排了白霭玉唱这出束脩戏给你看,不就是在等你,他已等了你十余年,你莫要在此刻止步不前。”
“先前是我来劝你与我同途,怎么侯爷如今也成解语花了?”卫瀛突然笑了,他嗓音朗如珠玉,字字清晰,“千万人先,我自往矣。”
拖延症晚期终于修完了哦哈哈哈。
文章背景仿宋制,税制官职等大部分值得考究的资料来自《东京梦华录》和《食货志》,也有一些来自《宋史》。但是背景整体是架空,不要太考究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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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仲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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