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旧事

蜡炬长燃,将二人笼罩在昏黄的烛光里。

楚惊睢话语间尽是安抚意,却也没松口。卫瀛知道,他在掂量。

掂量宜州这趟浑水不值得他蹚。

卫瀛目光如晦,扫在这位镇北侯身上。往日多波折,今时二人对面而坐,他才来得及去细瞧,楚惊睢眼下乌痕浅淡,显然也是没少思虑。

楚惊睢的指尖落在茶盏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他眉心蹙川字,无人替他抚开。

“你要讨谢。”楚惊睢思索片刻,不疾不徐。“你要讨谢,兹事体大,可那是你的事。卫大人,我与谢氏交锋甚少,归京之途的截杀仇怨远不至于倾覆他全族,换句话说,我查邺城,查宜州,不过是奉天子之令不得不做。潼关的军得养,养兵的钱全权倚仗户部开支,今日我与你同仇敌忾,来日我的兵就有可能饿死。卫烬燎,本侯如今,进退两难啊。”

卫瀛抬眸,视线一寸寸略过楚惊睢,自眉眼流连过唇颊,再游走至指尖。

楚惊睢不动安如山,避也不避,迎合上他蛇一样黏腻的目光。

“若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侯爷大可不必来赴这一场宜州之约。”

卫瀛顿了顿,弯弯眉眼继续道。

“楚定方,你几时修了佛法,竟也开始大度起来了?若非谢氏兴风作浪贪念不满,日日吹陛下的耳边风,老侯爷何至于血洒北疆,如今你同我讲新仇不至于倒谢,那旧怨呢?”

楚惊睢睨了他一眼。“行啊卫烬燎,我本以为你是性如幽兰,却不成想是个铁齿铜牙方头不劣的。潼关旧事如何是我的事,我要如何做岂敢劳烦卫大人费心。”

二人无言对峙。

“哪怕你不蹚宜州这一池浑水,就能偏安一隅,与你潼关的军民高枕无忧了?去岁大昭总税收约四千五百万贯,真正用在边关驻军身上的连三成都不到。反倒是太后寿辰,陛下为讨取其欢心,在天启画了块地建起了寺庙。谢道桓特意为谢蓉这位亲妹妹铸了一尊金身佛,佛像高坐神龛,多么仁慈,可是它的眼里可有半分众生?”

卫瀛一再逼近,语气也愈发急促,楚惊睢听着,愈发不是滋味。

他得承认,卫瀛巧舌如簧,字字句句皆说进了他心坎里。大昭商贸发达,各处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一派和乐融融,却无人去过问边塞残军,或者说,是无人在意。大昭崇文,倒显得武夫相形见绌了。

当年开国先祖留下的弊病延伸至今,沉疴未愈,旧创复发,最终还是要自食恶果。

门响三声,卫瀛打开门,是孟仲宁。

这位孟山长青衫一袭,虽已须发尽白,仍如青竹般挺立。卫瀛与他自前日一见再无音讯,而今甫一到访,杀了个措手不及。

“先生深夜造访,可是书院有异?”卫瀛让出身位,将孟仲宁请了进来。

“书院如常,我是来见你,”孟仲宁顿了顿,将视线移到了楚惊睢身上。“也是来见见,楚袭的孩子,想当初,你还只是襁褓里的婴孩,没想到一别数年,岁月倥偬,连你也已经这么大了。”

楚惊睢目光倏然一凛。

楚袭,这个名字在他记忆中封尘了太久,每每想起便是剖心止痛。无数个日夜在梦中的和乐团圆,睁开眼皆化作镜花水月的泡影。楚惊睢凝噎片刻,嗓音晦涩。

“请先生上座,晚辈失礼,来了多日也不曾拜访,实在惭愧。”

“无妨,不讲虚礼。”孟仲宁摆了摆手,兀自坐了下来。“今日我来,只为讲些前尘旧事,人老了,有些话闷在心里,不吐不快啊。”

“该看到的,你二人应当是看见了。书院白日人多眼杂,有些话我不方便讲,束脩一事,也只能借意外之口说与你听。烬燎,你二人年纪尚轻,今年也不过二十几岁,有些事,只知皮毛,是无法深探根基的。”孟仲宁饮茶洇嗓,继续道。“你我初见之日,我扪心自问,所言不虚。我孟仲宁与柳偲元乃是同窗之交。彼时就是在这白鹤堂,我与柳偲元,卫兰台合称宜州三贤,昭恒四年,同登进士科,后入朝为官,一路走来相互扶持,也算是惺惺相惜。此间道阻且长,入仕者多如牛毛,能得知己已是万幸。”

旧忆往事,这位老者沉溺在思绪中,悠悠长叹。

“那时我们也如同你二人一样,年轻气盛,都想着自己能是救天下抚四夷的大能,可天下贤士千千万,明主却不时时有。彼时正值多事之秋,外患来势汹汹,楚袭率兵却寇贼,谢道桓却在朝中搞党派之争。”孟仲宁合上眼睛,沉郁极了。“若只是结党尚有对策,可他却将妹妹嫁给了先帝。这样一来,谢氏是皇亲,他是国公,参他便是打先帝的脸,这群文人,大多都是软骨头,眼见他谢道桓得势,一个个倒像是墙头草,都不用风吹,自个儿就倒过去了。”

“若我算的不错,那时柳相已官拜三品吧?连他也无法撼动谢氏分毫?”楚惊睢蹙眉,“同样是朝臣,为何谢氏偏偏独大。”

“偲元…成也风骨,败也风骨啊。”孟仲宁凄然一笑,话语间颇为苍凉。“谢氏盘踞大昭,靠的不就是结党与皇亲这两条路么。谢氏祖先有开国从龙之功,又识时务,早早地递了兵权,方能绵延至今。而到谢道桓那时,他背靠的是先帝,已是国公只手遮天,安插亲信身居六部高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先帝便任由他这般胡作非为?”卫瀛出言发问。

孟仲宁冷笑:“先帝自然有所察觉,他算盘打的好,封了柳偲元做丞相,又提拔卫兰台做太傅,美其名曰是辅政,可谁不知道,他那是对谢道桓心生不满,可又怯懦,只能寻来两个出头鸟杀杀谢家的锐气。可惜他二人眼蒙尘,真当是士遇知己,巴巴的凑上去了,递新法,改旧制,是有所成效,可牵连范围甚广,动了不知多少依附谢氏而活的人的利益。而他二人又以傲骨著称,平日最恨结党营私之辈,这样的孤芳自赏,如何能蚍蜉撼树。后来的事,想必你二人也有所耳闻,先帝崩逝,新皇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卫兰台的家。一把火烧下去,还能剩下什么呢?”

卫瀛齿关咬住唇瓣,拳头不自觉攥紧,他能感受到浑身在颤抖,那是恨。

他是靠恨驱使着活下去的。可这份恨只能长久的压在心底,不能为任何人所知晓。他走到今日不容易,他可以是靖王收养的孤儿,可以是柳相门生,可以是户部左漕,却独独不能是卫兰台之子,不能是罪臣遗孤。

他只能收拾好情绪,再穿回那张名为卫烬燎的皮。

楚惊睢目光如炬,一直在二人之间徘徊。卫瀛轻微的颤栗,没能逃脱他的眼睛,他若有所思,还不待思忖,倏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楚惊睢。”孟仲宁话锋一转,“大昭崇文,调兵遣将的权利大部分都在文官手里,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能有潼关军可用。”

楚惊睢道:“潼关军是骑兵,作战多用轻骑,战术也以迅疾著称,与漠北之敌相生相克,对大昭边防功不可没,陛下许我调兵遣将之权,是要潼关军替他舍命守防线。”

“是,也不是。”孟仲宁道,“若说卖命,世上男儿千千万,谁不想有一番抱负。你楚家祖上也是有从龙之功的,可太祖惧怕武将拥兵自重,好在你先祖识时务,领了侯爵封号自愿戍边,才有了如今的潼关军。潼关虽贫瘠,却胜在天高皇帝远,楚袭念了一辈子的忠君守礼,临到晚年却是个血洒北疆,楚惊睢,你还年轻,你要懂得变通,有时候,一条路走下去,等着你的并非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是自投罗网。”

楚惊睢未曾答话,反倒是话锋一转:“先生说了许多,晚辈听得如痴如醉,可您又是从何得知这么多事?”

孟仲宁笑了两声:“好小子,你既要套我的话,告诉你也无妨,我姓孟,名仲宁,字霁时,不惑之年官拜三品知谏院,与柳偲元一道辅君。先前我同烬燎讲,因怯懦辞官回宜州,实则不然。我欲要留一清流之地,再挽大昭狂澜。宜州东港暗渠内的沉银是我送给二位的见面之礼,它已在此等候尔等十余年了。卫瀛,当年柳偲元拼尽全力,将你这颗火种撒在了户部,而今日,我便告诉你,人生没有几个十年,讨谢一事,迫在眉睫。前路已有一个楚袭,莫要让我,让柳偲元带着遗憾长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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