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日，王媒婆第三次登上赵秀才的家门。
数十年的保媒生涯使她养成了时时微笑，见人点头的好习惯，说媒这一行难免有些夸大其词、巧言粉饰的贼名，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笑嘻嘻上你家门来，总不好大棒子打她走。整个丹阳县若论说媒，她王婆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
人还没进门，王婆先扬声问道：“乌娘子可在家吗？老身见礼了。”
赵秀才之妻乌丹正在后堂弄针线，听见前门有人声，忙起身出来见客，见是王婆，心里便已知道她的来意，嘴上却不说。
请王婆在客座上坐了，亲自烹了茶，自己在一旁陪坐，问道：“婆婆近来是忙人，听说连着说成好几门亲，着实了不得，今日怎么有空上我这闲门来坐坐？”
王婆呵呵直笑：“不瞒娘子，老妇我近来先是替周大户家公子说个正头娘子，后有董官人家央我陪千金出嫁，还有李家的、杨家的…又是纳小，又是买婢，哎呦，我的天爷，着实忙的脚不沾地，不然，早该来拜会娘子了。”
乌丹也不多言，回道：“小可人家，何敢劳烦挂心。”拿茶又请，王婆推辞不过，喝了几口。
才饮罢，王婆见乌丹并不热切，就把茶盏推在一边，往乌丹那里挨的近了些，柔声说：“老身也不是有意要来叨扰娘子相公，实在是有个好人家，不好也不敢多次来对娘子开口，我也算看着姑娘长大的，有个如意郎君，岂能不想着她？”
乌丹道：“我知道婆婆的好心，只是男女婚配，实在讲究个门当户对，又有齐大非偶之说，我家一个小女，实在是不敢高攀楚二公子家高门大户。”
乌丹难道不想女儿有个好夫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既要门户好，又要人品好。可是样样都好时，乌丹却怯了，自己家这个女儿，不说夸口，也算模样一流，因着夫妻二人只养大了这么一个孩子，从小教养没有一点不尽心，孩子体贴爹娘，街坊邻里谁不羡慕赵相公养了一个好女儿。
可是……
可是好好一个闺女，竟是被家世耽误了，夫婿赵简中秀才已近二十年，应考乡试却是多次未能中举人。
过去同年中秀才，未能中举的大有人在，考了几次灰心丧气，也就丢开手了，有个秀才的功名，谋生并不艰难。
学府里每月补贴一石米，再去某些差事，做教书先生、讼师、师爷、账房，不说多富裕，起码吃穿不愁，日子也算悠闲，已经是胜过许多人了。
奈何赵简素有青云之志，当初未满二十岁就中了秀才，此生立志定要金榜题名，怎么可能放弃应考，甘愿一生区居秀才功名。
若要应考，必得安心读书，出去谋生计自然是不可能的，没有进账不说，买笔墨纸砚、买书本文章样样是花钱的。
整个如此过了十来年，整个赵家不说山穷水尽，也只能是艰难度日了。
能有现在的光景，都是仰仗祖上在乡下有些薄田，可以收些田租，加上乌氏做针线，女儿替人抄书赚来的，想要再好些，实在是不能了。
夫妻二人又半生只得此女，万万不可能将她随便许配人家。
只是如此一来，女儿的婚事便被耽误下来，高不成低不就。
我的汝儿，都是做爹娘的无用，对不住你啊！
想到此处，乌丹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王婆见乌丹落泪，连忙拿了帕子替她拭泪：“哎呦呦，我的好娘子，原是跟你说喜事，怎么反倒惹得娘子落泪，倒是老身的不是了。”
乌丹知道失礼，也不便让一位老人家安慰自己一个晚辈，二则不愿被人多看了笑话，也就渐渐收起泪水：“不瞒婆婆，我夫妇二人实在无意让小女冒险高攀，只怕白费了婆婆好意。”
王婆啧啧感叹：“天下果真有娘子相公这样一心为女的爹娘。”
她又展颜笑道：“由此可知天道还是公允，必定不忍心让姑娘吃苦，让娘子忧心，您且听我细说。”
王婆便从头讲起：起先我在楚府里走动，他家老太太素来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常肯和我们说说话，一回就对我说她家有个孙儿，是三老爷的二公子，年将及冠，还未娶亲，请我给寻个好姑娘作正配。
楚家老太太放出话来，不求家私门第，只求性情气度好，知书达礼识文断字为佳，若有个好相貌，那就更好了。
老婆子我一听这话，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哪里还想得着别人，满心满眼全是我们赵姑娘，再也想不到一第个人，我就当即对她说了。
“啊”，乌氏有些惊叹，“你已经说了我家汝儿了？老太太怎么回？”乌氏捏了一下衣袖。
“还能怎么回？”
王婆话里一顿。
“当然是满意的不得了。”
说完这一句，王婆仰面大笑起来：“我王老婆子说媒，还能有不成的？”
乌丹有些羞红了脸，说不同意的是她，如今来打听的也是她。
“老太太也知道我已经是几次登门了，也知道娘子心里的担忧，是怕姑娘所托非人，因此诚心想邀赵相公乌娘子带着姑娘过府一叙”，王婆如是说道。
这是要相看了。
乌丹有些迟疑，若相中了，两家都好。若相不中，实情如何，外人哪里在乎，恐怕要议论汝儿不中他们高门大户的意，难保不会耽误以后说亲。
王婆见状，又补充道：“难得七月初五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想着借这个由头请相公娘子做客，顺道看看孩子们，若有缘分，那就是提前做亲家了，若是无缘，只当过府热闹一日，也不伤什么的。”
这倒是个两全之策。
言毕，王婆就等着乌氏的回音了。
正思索间，偏房“咯吱”一声门响。
“王婆婆来了，玉汝失礼，竟然未曾相迎，这就给婆婆烹茶赔罪。”
王婆寻声抬头，赵玉汝自家中书房走来。
其人年不上十七八岁，身材窈窕，眉如弯月，眼如明星，唇如含丹，齿如白贝，脸颊微红，一束乌油油长发恰及腰。
王婆心道：若非楚二公子那等好样貌，何人可与此女相配？
不容多想，赵玉汝端着两盏茶走来。
头一盏奉王婆，次一盏奉乌氏，说道：“是婆婆喜欢的蜜饯果子泡茶。”
这确实是王婆的心头好，别家都没这滋味。
乌丹一拉赵玉汝都衣袖，皱眉道：“汝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事关我本人，娘，没有我不该来的”，赵玉汝坚定道，继而转向王婆：“婆婆的话我已经知道，婆婆的心意我也懂得，毕竟事关终身，我也不能当下给出答复，婆婆可否容我与父母商议？”
有戏——
王婆当然知道这样的大事不会立马就有答复，愿意商量，那就是有希望，她也不做过多打搅，吃完一盏茶，就告辞回去。
当夜。
赵玉汝照常洗漱，整理停当后没有如同往常那样立即上|床睡觉。
她听见隔壁房间有父母洗漱都声音，然后是父母都对话，一问一答，有着夫妻俩特有的节奏，赵玉汝并未特意去窥探父母谈话都内容，她知道父母在说什么事，也知道，无论他们商议出什么结果，都不会隐瞒自己，她对这一点一向都很安心。
赵玉汝都卧房并不大，榆木架子床、箱柜、妆台，简简单单几件家具就把屋子塞的满满当当。
卧房里没有书桌，一来不太放得下，二来多添置一张书桌就是多一笔开销，没必要。
简单要用笔墨时，赵玉汝就在妆台上凑活，认真动笔还是要去父亲都书房。
平日里她常常替人抄书，换些钱补贴家用，这都是在书房里做的。
今晚她知道娘亲乌丹必定有话对自己说，她也不便再去前面书房，只拿了张纸，算算这个月家里都账目。
没注意的时候，隔壁屋里都商议声已经停了，乌丹便走到这边房里来对赵玉汝说话。
“笃笃—”
叩门声响起，打断了赵玉汝都思路。
她打开房门：“娘，你来了。”
母女两人携手在床沿坐下。
乌丹抬手抚摸赵玉汝鬓角都碎发，她惊觉女儿真的是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唯唯地跟在父母身后都小姑娘。
先开口的是赵玉汝，声音不大，却沉稳平和：“娘，我要去楚家赴宴，请您和爹成全。”
“汝儿——”，乌丹没想到赵玉汝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娘，你先听我说完，”赵玉汝握着他母亲的手表示安抚，“王婆婆来说此事也不止一两次，我虽然没有出来与她面谈，但书房离厅房也不远，她说什么我都知道，娘不用担心我一无所知，而做出随意之举。”
赵玉汝又说：“我也知道娘和爹这几年忧心我的婚事，迟迟未下定论，女儿也有一点拙见，想要说给娘听。
“我没有兄弟。”
这是赵玉汝所有思量的第一句。
乌丹听见，心口一痛，她原本有儿子的，有两个，可是全都……
赵玉汝知道说在母亲的伤心处，可她不得不说。
“旁人欺我家无子，常常暗地里讥笑，我们家这一脉在爹这儿已经是几代单传，那些远房的同族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想把我们一家三口吃干抹净。我自从记事起便发誓，我要把我们家的门户顶起来！”
乌丹有些怔怔地看着女儿，觉得她仿若变了个人似的。
“国朝不许女子立户，我必得成婚。如果随意嫁给小门小户，将来若不幸父亲见弃，我和夫婿如何守住族产不被旁支亲戚夺取呢？那吃绝户财都豺狼娘不是没有听过，将来不说我，娘该怎么安度晚年？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好歹还有脚下的一间房，乡下的二十亩地，既然是祖辈留给父亲的，我就绝不许别人把她夺走。”
“我看中楚家，正是因为他家门户高，不怕外人惦记，只要我在他家站稳脚跟，以后就可以护住娘和爹。”
乌丹都眼眶有些湿润，她问：汝儿，这便是你对自己婚事全部都所思所想了吗？高门大户虽好，可是夫妻相处最是变换不定，如果不好，我和你父亲恐怕无力为你撑腰。这绝不是件容易事。你不可拿自己终身为父母牺牲，我和你爹不要你这样。”
赵玉汝淡淡笑道：“都说高门大户做媳妇难，平头百姓之家做媳妇难道就容易？我已经可以预想嫁入普通门户做媳妇都一生该是如何，但进楚家，我想不到，我想试试。”
玉汝双眼正视她的母亲，说道：“我请爹娘允许我搏一把，为爹娘，为我自己。”
乌丹看着她这个女儿，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她开口。
“果然是你爹都女儿，”随即苦涩地笑出来，“你爹说，这事都依你！”
第二日，乌丹亲自去王婆家里，说七月初五夫妻二人一定带着女儿前去楚家，给楚老太太拜寿。
王婆大喜。
也顾不上吃完饭，马上就去楚家传话。
才应付完楚家老太太和众位太太，王婆出了内院门，却没有直接出大门回家。
她转入一间书房，问：“二公子在吗？老身有喜事要回二公子。公子吩咐办的事都办好了，老太太和赵姑娘两边都妥了。”
门口的书童进门禀报。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门扇锦糊纱窗映照在花笺上，色如白玉的手所执的紫檀笔管一顿，一滴浓墨滴下，似乎搅碎了斑驳光影。
男子抬头，面容清隽，稚气已脱，眸子在光下照出琥珀色泽。
他淡淡一笑：“多谢婆婆，了却楚某平生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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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牌媒婆来说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