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练得身形似鹤形

陈家村那些朽木枯骨一样的老人,跪伏在牌位的周围,虔诚地叩首,嘴里吟诵着长生无极的经文。

他们声音低哑、模糊不清,却嗡嗡震得燕惊寒的耳膜作响。

燕惊寒醍醐灌顶,忽然一下明白了当日陈敦要陈霁滚喜床时说的那句话。

“他一定是童子。”

牌位上写着,陈霁死于他三岁那年的阴历二月十五,阳历三月二十八日。他没有长命锁,他不需要长命百岁,他是三岁那年就上大祭的灵童。

陈家村永远的灵童。

陈霁的牌位前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镂金画彩的道服,燕惊寒数次在陈家村内看见的一大长串帝君就是这样的打扮,分毫不差。金青道袍,赤红氅衣,戴一顶赤金重瓣莲花冠,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他缓缓朝着燕惊寒转了过来。

他有着一双极漂亮秀气的丹凤眼,右边瞳仁的正下方一点墨痕,泪珠一样挂在那里。纤长的睫毛鸦羽一样,在他的眼下打出一片影影绰绰的暗色。

那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带着一点少年向青年过渡时期的青涩,和浸淫古籍多年的书卷气。

化成灰燕惊寒都认出来他的模样。

他脸上没一点血色,唇上却被人点了极红的胭脂,眉心也点上了赤色的朱砂。胭脂朱砂皆有些刺目,像壁画上娃娃的红头绳那样红、像他们的红脸蛋那样红、像他们的红肚兜那样红,红得人有些眼晕。

这张熟悉的脸上是他不熟悉的神情,张开被点了胭脂的嘴: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史老师也换上了道家的行头,手持令牌,高喝着经文,朝着牌位的方向鸣天鼓。

这是“请令招将”。

那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忽然在燕惊寒的脑内贯通了。挖开陈霁家的祖坟,镇住他家的老祖宗,再取陈霁的眉心血,这一切都是为了“换命”。

换命乃是欺天之术,蒙住老天爷的双眼,让他误以为面前那个孩子是另外一副八字,另外一样命格。

他们给陈霁人为捏造了一副极阴的命格,这样的命格开灵眼、易招阴,最重要的是——特别方便鬼上身。

而迟迟不修葺的祖坟就是拖住陈霁这位“活灵童”的借口,这本质上就是针对陈霁的一场围剿。

他们要请那什么狗屁帝君上陈霁的身!

这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趁着史老师的请令招将科仪尚未做完,燕惊寒目眦欲裂,以棍为枪,一棍捅在了史老师拿令牌的手上。

科仪不容打断,史老师根本没防备,被燕惊寒捅了一个哆嗦,手里的令牌丁零当啷滚在了地上。跪伏在地上的老头老太太豁然抬起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燕惊寒,顺着令牌滚动的方向一格一格轮转着眼珠。

燕惊寒猛然朝前近了两步,一棍向前要掀翻供桌。谁知才往前冲了两步,小白却前后动弹不得了。燕惊寒低头一看,小白被一截儿拂尘缠住。那拂尘色泽雪白,银光闪亮,活得像人的毛发。

它紧紧缠住了燕惊寒的小白,燕惊寒当场裹足不前,差点要被绊一个踉跄。

燕惊寒抬起头来,看着拂尘的主人,一时间悲愤交加、心碎欲绝:“陈霁!”

面前的陈霁拿一种很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燕惊寒,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小子,功夫不错啊。”

他不认识自己了,他竟然不认识自己了。燕惊寒觉得他的心脏被狠狠揪住了,让他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痛狠狠攥住了他的整个胸腔,逼得他喉头都涌上一股腥甜。

可是请令招将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是我,陈霁!是我啊!”燕惊寒眼眶发痛鼻子发酸。

他应该发狠把小白往后一拽,然后一脚蹬在陈霁的胸膛上。

陈霁这副躯壳不过是个身体不好的普通人,他那一脚下去,必然会鲜血狂喷,不知道会断几根肋骨。

可燕惊寒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一遍一遍喊陈霁的名字。

那是陈霁啊!那可是陈霁啊!昨天才给他煮鸡蛋过生日的陈霁!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陈霁听见他喊话,表情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燕惊寒心头一喜,猛地一拽小白,张开胳膊。陈霁被他扯了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燕惊寒连点他头上背后几个大穴,猛地一掌击在他后脖颈,陈霁身体一软昏过去了。

还好,还好。

请令招将没有结束,陈霁对他的话也还有反应。“陈霁”这个灵魂应该还没有魂飞魄散,还有救。

燕惊寒一手搂着软倒在他怀里的陈霁,上前去一脚踩住了往前爬着帮史老师捡令牌的那只手。

是陈敦。

“报应,你们陈家村死的那些人都是报应!”燕惊寒狠狠一碾,立马就听见了指骨碎裂的声音,连着他手底下的令牌一起开裂了,“杀童男童女续命,又被暴动的灵童怨魂袭击致死,不是第一回了吧?你们这样丧心病狂,确实该死!”

这间石屋里起码有上百个孩子的牌位,也就是说从陈家村那位做过六品官的高祖开始,不知道杀过多少尚且还不知人间善恶的童男童女。

那些脸上笑嘻嘻的小娃娃,甚至可能是他们的爹娘哄着骗着,亲手将他们送上了祭坛。

“好划算的买卖,死一个孩子,续你们全村的寿数。”燕惊寒一脚蹬开嗷嗷乱叫的陈敦,一踩一踢地上的令牌就凌空而起,他拿没搂着陈霁的那只手一捞,令牌就进了他的手里,“可那些孩子呢?陈霁呢?何其无辜!”

燕惊寒本想一把火烧了这个令牌,拿在手里才发现,令牌是象牙的,还没那么好烧。

他猛然发力,狠狠将令牌击在陈敦坚硬的头盖骨上。令牌本就被他一脚踩裂,如今这一下,陈敦当场不省人事,令牌也裂成了几块。

他把陈霁往上搂了搂,想把陈霁扛在肩膀上,转身就要往石室外面走。

刚把人往上一搂,燕惊寒心头忽然警钟长鸣,下意识就把陈霁朝外推了一把。紧接着,他心头一凉,被一柄拂尘迎面痛击了一下。那拂尘柄不知是什么做的,这一下当场捅进了燕惊寒的心口。

拂尘柄是个圆棍,不是一把薄刀,这一下捅进去直接就是个窟窿,鲜血咕咚咕咚的朝外涌。得亏燕惊寒刚才躲得及时,不然这一拂尘柄下去,捅进心脏里,那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了!

燕惊寒把小白夹在胳膊底下,一手按住拂尘柄,发了狠和对面的人抝着劲儿朝外拔。他看着对面眯眼用力,硬把拂尘柄往里面刺的人,满脸惨笑:“你不是他,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再往旁边看,史老师已经爬起来了,嘴里嗡嗡念着什么咒文。这种大型科仪是不好打断的,一旦打断会遭到很严重的反噬,所以燕惊寒刚才捅他那一下,史老师就直接翻倒在地手脚抽搐半天爬不起来。

他们本以为自己在地宫里的祭祀天衣无缝无人发现,虽然几个外围几个护法的村民全是不顶用的银样镴枪头,可他们毕竟设了个很难破开的阵法。如果非要在那愣算愣解,那耗一整天的工夫都有可能。

谁都当不显山漏水的燕惊寒是个捣乱的小屁孩子,没想到他身上能有什么玄门本事;更没想到他同时还是个想法极其简单粗暴的主儿,直接就破墙而入打断了请令招将的科仪。

同时,燕惊寒虽然也试探出了这史老师有点东西,可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坚强。这家伙被打断科仪受那么严重的反噬,没花几分钟就缓过来了,还顺带唤醒了陈霁躯壳中那个刚附身上去的魂魄,给了燕惊寒一拂尘柄。

燕惊寒大喝一声,生生拔出了捅在他胸口的拂尘柄。

流出的鲜血登时染红了他的前襟。他这会儿也顾不得伤口疼,把手上滑不溜秋的血往裤子上一抹,握紧小白一个棍花拦住了“陈霁”抽过来的一拂尘,一个蟒拧身就到了史老师的身前。史老师单脚点地舒展臂膀,连忙以拂尘抽击回挡,奈何燕惊寒如猛虎回头,转身又是一棍。

棍风无匹,史老师的拂尘来不及回防,生生拿胳膊接了燕惊寒一棍。这一棍怒气冲天,砸在史老师胳膊上几乎能听见骨头的脆响。史老师呼痛后退,感觉骨头都要裂开了。燕惊寒这一下是照着他的头去的,要不是接了这么一下,少说也要给打得神魂激荡头晕眼花。

史老师退了一步,另一头的陈霁,或者说现在应该叫“帝君”,却逼至了燕惊寒身前。燕惊寒拧身回头,脚底下绊作一个歇步,一棍朝上捅去。他心疼陈霁的肉身,收着手劲儿不敢往要害上捅,只去击他手里的拂尘。

这拂尘好像和史老师手里那柄不同,应该是个定级更高的法器,对面的“陈霁”也是个不怕死的,或许也可能是看出来燕惊寒手里收着劲儿,硬生生迎着棍风朝燕惊寒方向探去。

燕惊寒立马两手一松,才出去的棍又往回溜,一下子棍头成了棍尾。他双手握棍高高跃起,一棍朝着“陈霁”的门面劈砸下去。

就在这时,“陈霁”抬头看了燕惊寒一眼。

燕惊寒就见不得他那双眼睛,当即就晃了神,被拂尘抽了个大脖溜子。

这拂尘抽上来,根根白毛如同银针,又如钢丝,柔韧而锋利。一拂尘抽下去,燕惊寒的脖颈当即就见了血。

燕惊寒也没躲没避,就着前冲的架势逼至陈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手腕,狠狠一晃。

银铃清脆,在这样的地宫中发出的声响格外宏大,竟如黄钟大吕,振奋精神。声音海浪一样席卷了整个地宫,置身其中的所有人几乎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注①:唐·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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