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割肉还父,剔骨还母

银铃的声浪扩散开来,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震荡得石壁都有些颤抖。陈霁神魂不稳,被声浪一震,刚刚还镇定自若轻描淡写的神情当即变得有些空白和茫然。

燕惊寒从无边声浪中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死死攥着陈霁的腕子:“陈霁你抬起眼来看看我。是我啊!”

陈霁顺着燕惊寒的声线茫然抬起双眼,第一眼就看见他胸口那个血窟窿,这会儿血还没止住,正忙着往外咕嘟。那种茫然失措的表情瞬间就被震惊慌乱取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崩溃般的隐恨:“谁干的?”

祖宗,可算回来了。

燕惊寒心头那口气一松,一下子就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了一步。陈霁赶紧上前一步扶着人,燕惊寒人高马大的,陈霁又刚经历了一番神魂俱震。这一下没扶住人,反而跟着燕惊寒一起往后跌过去。

“你啊,你自己干的。”燕惊寒小白一撑稳住了身形,另一手接着陈霁,拿下巴指着他拂尘柄上的血迹,“这拂尘柄可是钝头不带尖的,这么一家伙攮进来,真是好狠的一下子啊!”

陈霁脸色都变了,哆嗦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脱了外套要给燕惊寒包伤口。

“这个先不忙,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燕惊寒一挥手,横棍拿小白把陈霁拦在身后,“我先把这个麻烦解决了,你找准机会就往外跑。奇门阵怎么出,我教过你还记得吧?”

陈霁点头,丢了手里的拂尘——他不会用这东西,一点也不趁手。他反手从供台上捞了一把,摸到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刀鞘上也是镂金画彩,这是祭祀时用来放眉心血的。

他握紧匕首,挡在自己身前,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来。

地上一圈一圈跪伏着的老人站起身来,轮转着浑浊的眼珠子,口中嗡嗡念着经文。百十张不同的面孔被同一种神色取代,成百只眼睛死死盯住打断流程的不速之客。无边的恨意和疯狂被注入其中,铺天盖地朝着燕惊寒的方向袭来,质问着他为何要断他们的生路。

刚被燕惊寒一棍险些敲断胳膊的史老师缓了过来,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持着得有成年人一个手长的铜铃。

他摇动铃铛,口中也喃喃念着什么,和老人们铺天盖地的质问揉在一起,成了一把锋利的凿子,一下一下凿着人的心神。

那些老人的面孔伴随着史老师的声音一同扭曲起来,似枯木如骷髅,只剩下一身的干皮和两颗浑浊的眼珠子。他们围成一个大圈,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将燕惊寒和陈霁包围在内。

骷髅们的嘴里发出可怕的尖啸,乱七八糟糅杂在一起。

“不敬帝君!”

“大不敬!”“大不敬!”

“该死!”“该死!!”“该死!!!”

燕惊寒抹了一把自己胸口的血迹,那些流出来的鲜血在鲛人灯的倒映下,好像全都隐隐发起光来。金红的光芒从他眼中喷薄而出,光芒所到之处皆燃起了金红的火焰,小白从头到尾燃成了一条火龙。

那群骷髅本是**凡胎,可如今竟然连火也不怕了,魔怔了一样,嗷嗷喊叫着朝燕惊寒冲过来。

他们百年来生存于此,仰望着长生观,世世代代从生到死,都在帝君的脚底下匍匐着。陈家祠堂一代一代的牌位,陈家人登阶一般祖坟里累累的尸骨,地宫里百十个无辜的灵童,全都只是为了供奉他们心里至高无上的神明。

他们是祭祀帝君永远的人牲,百年来在此地自导自演自我**,都只是为了让帝君瞥视他们一眼。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们刚刚明明已经见到帝君临世了!都是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打断了这一切,他该死!

燕惊寒一棍过去,棍风带着火焰,顿时就成了横扫千军之势:“该死你奶奶个嘴儿!”

面前的带皮骷髅被小白一棍荡开,滚在地上摔成一团,分不清哪里是谁的胳膊谁的腿。这些胳膊腿支撑着不知到又是谁的脑袋,分明已经爬不起来了,可口中依旧发出着可怕的嚣叫,听不出是人言,倒像是乌鸦乱嚎、猿猴哀啼。

夜半鬼哭也不过如此。

燕惊寒此时才明白,为何当初这群老东西能屏蔽他的灵感——他们拿那些孩子的命强行续着自己的寿数,早就成了非人非鬼的老东西。又不是生魂、也不是死灵,能感觉出来才怪。

史老师摇着铜铃,一步一步朝燕惊寒逼近:“小子,你以为你很厉害吗?”

“你还真以为你把你那小朋友喊醒了?帝君降世的科仪开始,根本就不可能结束!”史老师高声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混杂在骷髅的鬼哭狼嚎里,听着让人愈发烦躁。

燕惊寒听得火大,燃烧的小白火龙一样,拿在他手里就成了一杆大枪。燕惊寒一拦一拿,燃烧的棍头就狠狠朝着史老师扎去,连扎数下:“说什么屁话!”

任凭他说什么,今天他就是不能让这个科仪进行下去!

史老师挥动拂尘,雪白的拂尘宛若游龙,也连击数下,卸了燕惊寒猛扎数下的力。他哼笑一声,高声喊起人来:“陈玉书!来好好劝劝你儿子,今后做了帝君的躯壳,坐拥数万信徒,享受无边香火。不比现在死读书要美?更何况他不早就该是个死人!”

史老师高声叫人,连喊数声,终于从骷髅堆中走出个中年男人:“陈霁!你这不孝的东西!”

“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明不白就往陈家祠堂里带,往长生观地宫里带?这是你自家人吗?也不知害臊!”陈玉书阴沉着个脸,指着燕惊寒,“听别人说你还到处说这是你弟弟?你弟好端端在家待着呢,你在外面做这种不要脸的事还和人称兄道弟上了?”

“不是,你们那陈家祠不是个旅游景点吗?别人能往里进我就不行?什么屁话!”燕惊寒兜头被骂了一句“什么东西”,着实莫名其妙,想不通陈霁他老爹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大恶意,这跟陈霁不孝又有什么关系。

“我往祠堂里带谁,那是我自己愿意!你们包庇陈霖还转手报警说我打他,把我往看守所里一扔,第二天还一副大发慈悲的样子来接我出去——我当时就跟你说了,你迟早不得好死断子绝孙,这就是报应!早都闹成这样,我还要什么脸面!”陈霁手里握着匕首,人都气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劝我!”

眼见着话题越跑越偏,史老师咳嗽一声,连连给陈玉书递眼色。

陈玉书了然,果然开口道:“你还好意思怨上你弟了?还不是怪你自己!陈家村原本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都是因为你做灵童参加的那次大祭中断了,陈家村十几二十年都没再祭祀过灵童。你婆都没被续上寿数,还不是你自己克死的!”

“你不是想孝顺你婆吗?今天你做了帝君,你婆不也跟着鸡犬升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条命都是老子给你的,这就是你欠你婆的,欠我的,欠全陈家的!”陈玉书骂到激动处,又瞥了一眼那棍拦着众人死死护住陈霁的燕惊寒,几乎要跳起脚来,“总归这回是停不下来了,你不如安心接受了,我们看在你的面子上,给这东西留个全尸!”

言罢又指燕惊寒。

听他嘴里又是“东西”“东西”的,张口闭口又是什么封建残余裹小脑的屁话,燕惊寒心头火起,心说要打架就打架,干什么说这么多鬼话。他正点着无名火,给气得火都要控不住,往外滋啦乱冒。他咬牙切齿把火压住,忽然脑子里电光一闪,明白过什么来。

他们废这种口舌恐怕是在故意激怒陈霁!陈霁神魂本就已经不稳当了,三言两语给人气得快厥过去,神魂震荡起来,岂不是方便他们把他刚喊醒的陈霁的魂挤出去,好继续请那狗屁夺陈霁的舍!

燕惊寒刚转头攥住陈霁,要喊他凝神,就见陈霁红着眼眶举起了匕首。

“魂归天地的时候要‘上不接天,下不挨地’,除了眉心,这幅躯壳不能有一处破损,是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吗?”

“今天就算我死,你们也都别想拿到这副躯壳!”

陈霁高举匕首,那匕首上寒光一闪,快准狠就切进了他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薄而出,淌在陈霁赤红的氅衣上,两种红色交织在一起,成了一种别样的暗纹。氅衣束缚着陈霁的身体,可捆不住他的魂灵,陈家村那些胡言乱语一样的忠孝礼义压不住他。

他不是无路可走,也不是别无选择,他还可以选择死。

这一刀下去他就自由了。

再也不是陈家村的灵童,不是陈玉书的儿子。

割肉还父,剔骨还母。

几千年前在东海大潮之下,陈塘关之上,早就有一个孩子这么做过了。

陈霁这一刀不是切开了自己的皮肤,是彻底杀死了他的“父亲”,切断了陈家村长生无极的春秋大梦。

他轻飘飘的,像一截红绫,落在了燕惊寒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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