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到处都是红的。
燕惊寒慌乱地伸手想要按住怀里人脖颈上的伤口,堵住那不断往外冒的鲜血。可那些红色的,刺目的液体,还是源源不断从他手中的缝隙流出来,像一捧握不住的流沙。
陈霁这一匕首切断了地宫里所有人的动作,所有人都惊愕万分盯住了那些不断朝外涌出的鲜血。昏黄的鲛人灯烛影摇曳,浓郁的龙涎香兀自氤氲,整个地宫里的景象好像成了一段昏黄卡带的老录像,一切的事物都变得缓慢卡顿起来。
拜托,求你了,别死。
燕惊寒的喉头哽住了,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在把千钧重的哀求放在心里,吵得自己震耳欲聋。他手里不敢停,掀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咬在牙里,“嘶啦”一声就被他撕成了长条。
他拿这些不过是凡物的布条,徒劳无功地妄图去堵那个决堤的口子。
陈霁已然把长生观的地宫石室变成了另一个陈塘关,燕惊寒只恨自己此刻不是太乙,拿不出莲藕菡萏,重塑不得三太子的金身。
与此同时,史老师忽然摇起了自己手里的铜铃,声音格外刺耳:“诵经!他这具躯体已经受过帝君的福泽,承得住帝君降世。继续诵经,这样的伤他受不住帝君受得住!趁着小子死之前把科仪完成!”
有破损的皮囊确实会大大影响使用年限,可总归要比新找一个来得划算!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的陈玉书猛然回过神来,抬头吟诵起了那晦涩难懂的咒文。周围围着的七零八落的站不起来的人皮骷髅、尚且还能站立的朽木枯骨,被他的声音所召唤,用喑哑可怖的声音同时开始吟诵:
“精思不穷,开光度人,老者反壮,故者还新。”①
……
“齐诵不忘,当见神尊,策空驾浮,升天蹑云。”②
不知是科仪咒文起了作用,还是燕惊寒确实按压包扎止住了血,奔涌而出的红色江流逐渐减小。燕惊寒攥着陈霁的手,摸出了一把死人温度。
他抱着陈霁,朝着四周的魑魅魍魉抬起头来,几乎要发不出声。
“你们陈家村的风水绝佳,我昨天就在村里布好了奇门阵,村中的山川河流祠堂宫观,每一处都入阵站宫。”燕惊寒声音嘶哑,眼前的红色从方才陈霁自刎开始就一直没有退去过,“生门我只设了一处,就是陈霁。”
不是这副肉身躯壳,心为形役,这只不过是束缚他灵魂的枷锁。燕惊寒指的是独属于“陈霁”的魂灵,是那个跌跌撞撞一路从陈家村奋力挣扎考上北关大学去往海沽出现在他面前的陈霁。
“陈霁生则生门在,陈霁死则生门无。”燕惊寒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能笑出声来,听着好像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是阵主,你们谁也越不过我。今天要是陈霁死了,你们那个狗屁帝君就算是大罗神仙,今天也得给我死在这!”
燕惊寒脱了外套垫着陈霁的头,轻柔地把人靠放在地上,握着小白站了起来。
方才还在嗡嗡念着经文的人皮骷髅们都有些恐慌,嘴里都开始有点磕磕绊绊的了。陈玉书环顾一圈,拔高了声音:“怕什么!今日只要能迎得帝君降世,我等死不足惜!今日受帝君福泽,仙人抚顶,定能死后升仙。”
荒唐!
这一村子人真是魔怔得可以!
人皮骷髅们听了陈玉书的话,果然振奋精神,抖擞起全身的威风,口中经文的声音反而更洪亮了。
声浪如潮,显得燕惊寒一个人格外渺小,几乎要被声浪吞没了。
陈家村人乐意以身殉道,那个叫史老师的可未必。听了陈玉书的话,史老师脸上变换了几种颜色,最终黑着沉下脸来,猛烈摇晃起手中的铃铛。
这一切都被燕惊寒尽收眼底。
“好啊。”燕惊寒的眼中燃起了金红色的光芒,周身的无名火登时窜起了丈把高,一圈一圈不断往外扩散着,“那就一个都别想出去!”
灼热猛烈的火苗从他周身四散开来,燕惊寒一脚踢翻了供桌,飞身而起一棍抡圆了打出去。
地宫中供奉的百十个灵童的牌位稀里哗啦倒了下来,一个接一个跳进火海。再从火海中涅槃出了一丝一缕不甘的怨魂,那些被史老师镇压住的灵童魂魄,齐齐发出了千百年来压抑的悲鸣。
父母抛弃的婴灵,帝君压迫的人牲,发出了百年来第一声痛苦的哭叫。惶惶鬼哭,灵童夜啼,铺天盖地卷过了那些长生无极的经文。
朝着他们痛苦的源泉涌流而去。
燕惊寒几个棍花抡过去,地宫里便烧成了一片火海。滚滚热浪席卷而去,史老师手里的铜铃都烫了起来,拿在手里几乎握不住。
燕惊寒又是一棍上去,这铜铃就脱了手,被燕惊寒反手又一棍打飞了出去。
史老师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还有很久,世间还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没有享用过——他不想折在这。史老师挥起拂尘反击,想要止住燕惊寒的棍风。
他怕死,燕惊寒可不怕。
他不敢拼命,燕惊寒敢。
这种时候就是看谁比谁更能豁出一条命去。
史老师这家伙功力深厚,可过于依赖法器,符篆阵法都修的不错,可唯独缺乏一点。他应该是锻体锻得不够勤快,再加上拳怕少壮,又被燕惊寒不要命的打法乱了阵脚,他甚至有点跟不上燕惊寒的步子。
没几步功夫就在燕惊寒手里连连吃亏,拂尘上的毛都被无名火燎掉了一半,现在光秃秃的,像个用久了的拖把。
燕惊寒心中的焦躁、戾气一齐冲上了头,他现在顾不得嘲讽那个拖把拂尘。今天大悲大嗔,已经快耗尽了他这小半辈子所有的耐心。
他现在只想拿起手中的小白,砸烂眼前的一切事物。
都别想出去,全都别想活!
燕惊寒一棍横扫,将地宫中的鲛人长明灯全扫了下来,所谓的鲛人油混着无名火,越燃越烈,愈烧愈旺,几乎要吞没整个地宫。
熊熊烈火朝着史老师那群人的方向席卷而去,烧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
鲛人灯里的龙涎香打翻在地,被烈火一燃,迸发出浓烈的香气。
高温,浓烈到几乎掐住人咽喉的龙涎香,让地宫里的所有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满火场找铜铃史老师、领着众人念经文的陈玉书、围在四周分不清谁是谁的人皮骷髅,在燕惊寒的眼中全消失了。他现在眼里只剩下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是金红的火焰,到处都是陈霁的鲜血。
忽然,满眼火海的燕惊寒眼里出现一个佝偻的、跌跌撞撞的影子。这个影子好像受到过什么攻击,很害怕那些到处乱窜灵童,小心翼翼到处躲着,穿过了火场。
紧接着燕惊寒听见陈霁难受的咳嗽声。
他赶忙回过头去,只见陈霁半躺半靠着,好像忽然恢复了一点生气。
那个模糊的影子就跪坐在陈霁的身前,把陈霁的头环抱在怀里。
燕惊寒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提起小白就要打,却听见那个影子发出了一声叹气一样的声音:“霁啊……”
这一棍当场顿在了空中,弄得燕惊寒有点恍惚。
这个影子一点一点擦掉了陈霁身上的血迹,很温柔摸了摸他的头发:“娃不怕,婆在这里。”
陈霁发出的咳嗽声越发大,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可这一会儿工夫,却好像不再朝外冒血了。他动了动手指头,眼皮底下的眼珠似乎也活泛起来,看起来要睁眼了。
燕惊寒高举小白的手放了下来,几步走上前去,几乎脱力一样也跪坐在了陈霁的身侧。他说不出话来,只盯着那个影子,也盯着陈霁的脸。
陈霁的睫毛盖在脸上,像一只合上翅膀的蝴蝶。
他的蝴蝶轻轻地、缓慢地扇动着翅膀,振翅欲飞。几次颤动之后,蝴蝶终于张开了他的羽翼。
陈霁的意识还不太清醒,神情是一片茫然和空白,看着面前的影子,表情像一个新生的婴孩。陈霁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抱着他,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那个时候的影子还没有这么苍老,却也是像这样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呼唤着他的名字。
影子的意识有些混沌,很快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看见陈霁睁开眼睛,像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到处摸兜。最后从外套内口袋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钱来。
一毛、五毛、一块,好多零钱。她应该已经分不清楚真的钱和像钱一样的东西了,里面还夹杂着好几张冥币。最大的几张红票子,是她从一个上面带着“囍”字的红包里摸出来的。
这好像是前些天陈雷和穗穗半夜丢失的那个红包。
她把这些钱通通塞进了陈霁手里,絮絮叨叨和他说:“霁啊,这是婆给你攒下的钱,上大学的钱。你弟弟有爹娘管,我不给他,他抢不走。”
“我都给你了,谁也偷不走,谁也抢不走……”
影子把钱塞进陈霁的手里,欣慰地笑了。她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浅,成了一缕滚烫的风,飘散在了火海里。
她的心愿了结,执念化解,魂归天地了。
燕惊寒从影子手里接过了陈霁,让他靠在自己的前胸,坐在原地有些怔愣。
他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一声巨大的炮响,轰隆隆隆,毁天灭地一样,越来越近了。
注①②:《太乙元真保命长生经》
注③:《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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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玉宇澄清万里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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