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十三年五月初八,淑妃因不喜云锦花色,绞烂。宜嫔同。”
“康元十五年六月十九,淑妃传戏班,未悦,未赏。”
“康元十七年七月初六,淑妃生辰,皇后赏赐,因未及时前去谢恩被罚默书静心,恼,责打丫鬟。宜嫔在钟粹宫设宴劝解,未果。”
“康元十九年九月十三,淑妃恼琳妃侍寝,责打丫鬟,鞭刑。”
鞭刑?好家伙!
合着你淑妃和废后一个路数,都是暴虐残酷之人呐。
按照律法,皇室诸人无权过问及修改起居注,这才能将很多真实情况留下来。否则那笞刑、这鞭打的记录,今天的我是肯定看不到了。
这也侧面说明了淑妃的火爆性格,难怪嫉妒上头,竟敢对其他妃嫔下毒手;难怪儿子兵败后,她还能冲去嘲讽赢家。
而众多记录中,尤以一条最有深意——“康元十六年腊月十三,淑妃荐同乡至御膳房,上喜其手艺,食珍丸汤两碗。”
御膳房……嘿,这不就和谢宁轩他们查到的一条线索契合了吗?
这一年来,他们对二十年间陆续出宫的宫人全部追查过,在御膳房厨子的调查中,其中一个耐人寻味。他的家人称,这厨子大约在圣上登基第二年离宫,在世时始终惶惶,似乎在畏惧什么,没多久就死了。
登基第二年?
第二年便是三王之乱爆发之时,同年淑妃母子兵败。这厨子偏巧同年出宫,还惶惶不可终日?
看来,此人便是先帝时期被淑妃引荐入宫的同乡了。
那么,淑妃能在琳妃饮食中下毒,便也说得过去。而之后爆发高岭之变,又有废后承担了琳妃之死的罪行,淑妃及该厨子,自然不必忧心。
及至淑妃母子作乱就擒,厨子生怕当年恶行被揭露,匆匆离宫惊惧而亡,也都顺理成章。
但事实果如淑妃临终挑衅所称,琳妃系喝了她的毒汤而亡吗?我想起刚看过的琳妃记录,其中一条起居注,恐推翻了淑妃所言。
“姐姐,你看这儿。”我将册子递给郡主,“康元二十年七月初一开始,琳妃就一直在照顾患了腿疾的多荣公主,元谪太子生辰宴都没去。她自己随后就病倒了,太医叮嘱要饮食清淡,好生养着。但医嘱方子就在这儿,你看,哪里有说不得饮酒了?”
郡主翻阅半晌,也纳闷道:“是哦,这之前有些方子确实明确写了忌酒。可康元二十年这个方子,还真没有特别叮嘱呢。”
我将手上的记录又换了一本:“你再看这,废后胡氏的记录中倒是写着,胡氏每每饮酒皆骨痛,故康元十三年后就从不饮酒。呐,这一条,她还处罚过带着酒气到她宫中问安的妃嫔。所以说,先帝宫中保证不会死于毒酒的人,是废后胡氏,却未必是琳妃。”
“可淑妃言之凿凿……啊,义妹,淑妃其人性情飞扬、脾气火爆,闻得儿子兵败自裁,她不会因一时愤慨仇视,想要求死,而故意说她下了毒吧?”
郡主果然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不过结果,还是比较明了的。
我指着琳妃的起居注道:“琳妃之死是圣上和太后心头的刺,淑妃确实可能故意提及,以激怒他们、恶心他们。但那晚发生了宫廷政变,情况太复杂了。姐姐你看,这是当晚琳妃的饮食。”
毛肚豆腐花、辣拌金针、醋火腿、如意三宝、青笋肉丝、鲜泼鱼尾、酒糟圆子、玫瑰酿,还有一道解暑绿豆汤。
“翻阅她之前大半个月的饮食记录,就能看出,琳妃常于午膳饮汤,晚膳罕有。而淑妃却能准确说出毒下在汤中,就说明她必然清楚琳妃当晚的饮食,这一点,做不了假。”
“那……”
“淑妃与琳妃不和,从起居注中也能看出。她没理由关注一个不喜欢的妃嫔的饮食。从了解程度来推断,当晚她的确下了毒。但琳妃喝汤与否、饮酒与否,她未必拿得准。之所以言之凿凿,无非想要让太后和圣上不痛快,哪怕气气他们也好。”
郡主嘴角颤颤:“淑妃这性子,还真是……这么说,今天查了半天,结论还是三个凶手都有行凶可能?没能化解任何一个人的嫌疑?”
“破而后立,不断推倒重来,才叫查案嘛。”我拍拍郡主的手背,“别着急,咱们不可能一下找出破绽,但搞清事情脉络的过程,就能离真相更进一步。”
郡主撇撇嘴,失望的再次捧起珍妃的起居注,打算再看。然而这时,窗外回廊传来了动静:“……在里面,在里面呢!阳远郡主就是来查个记录。”
“混账东西!能让郡主亲自查吗?你们这帮懒东西,真是……”
郡主“唰”的将手上起居注塞回到架子上,跳起来道:“快,易主簿回来了!快,收拾了到前面去!”
我跟着麻利的整理好卷册,和郡主拉着手就朝前面的架子奔。幸而回廊长且绕弯,等易主薄推门之际,我和郡主已立在前两排,好整以暇地阖上册子。
“呦,郡主呐,您真在这儿呢!哎呦,这粗活哪能您自个儿干呐,支使两个丫鬟不就行了?老奴这一时疏忽,您看您,怎么就让您在这儿翻阅了,灰尘这么大!呦,您瞧您这袖子……”
易主薄果如郡主所言,一见面就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恭维。
郡主早习惯了,自如的应付着,顺口说找到结果了,无需他再来帮忙。一面又找借口,说记录不够详实,没记载清楚材质,她还得回去再核对核对。
这是为我们下次还能进来翻记录铺垫呢。毕竟今日被打断,肯定不能在此逗留了。但起居注过多,今天的翻阅,远不够理清先帝后宫的人与事。
回去路上,郡主便问我,下次打算什么时候来。
我想了想,还是得隔些时日,否则太惹眼了。便道:“等些日子吧。你今天查看了谁的,咱们回去理一下,把脉络里出来。”
“我看了太后的!”郡主兴奋的说,“很有意思呢,我回去告诉你!好些她仗义帮人的往事,我瞧着若是提起,能哄她老人家开心呢。 ”
“别贸然提起。”我提醒道,“这些旧事,你不该知道的。突然提起,不是不打自招你翻了往日记录吗?”
“哦……”郡主拖长了尾音,“那我撺掇太妃提起呗!太后宽仁体恤晚辈,每年冬至后就停了后妃的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前来问安。不过太妃们每三两日总要来慈宁宫坐坐,到时候我引导一下,不就能让她们提提旧事,帮你找找线索了嘛。”
也是个路子。就怕没那么容易,毕竟太妃们相伴太后多年,对她的性子喜好约是摸得很准,她忌惮提起的话题,想必不会轻易讨论。
虽这么想,我也没泼郡主冷水,只叮嘱言语分寸。郡主点头称是,与我热切的讨论着。
此时,我二人走在甬道内,天色已黑,四处挂上了并不明亮的灯笼。郡主自小常来往于宫中,对此熟捻,并不觉察。
我倒是心中泛起嘀咕,总觉得漆黑幽长的甬道,十分没有安全感。
尤其当身后响起轻微的响动,我心跳加剧,立时转过身去,喝了声:“谁在那里!出来,我看到你了!”
一片寂静。
郡主狐疑的回头瞧瞧,拉住我的手偷笑:“义妹,你怎么胆子都变小了!哪有什么人啊,杯弓蛇影了吧!”
甬道唯有风声偶然一啸,不见任何踪影。
是我多心了?我怎么总觉得被人窥探,脊梁发麻呢?
“哎呀!前后都有羽林军把守,每个时辰四五次巡逻呢!你担忧个什么劲!这可是皇宫!天下最最安全的地方啦!”
我又眯眼细瞧了瞧,果真没什么蹊跷。
看来我是自己吓自己了。
毕竟来到了传说中的皇宫内院,这里到处都是随口就能定人生死的高贵主子,即便一再暗劝自己莫怕,有郡主在侧万事无忧,但内心还是不安。
我只能深吸口气,骂自己一声胆小鬼,努力将畏惧抛在脑后。捏一捏粉镯,给自己一些胆量。
回到慈宁宫,正是吃晚饭的时点,太后一听郡主逛了一圈还没蹭顿饭,立时心疼,招她前去共用。
一个又一个的餐盒掀盖,猪蹄、鸡腿、肘子、黄花鱼……眼花缭乱的精致摆盘,香味扑鼻的地道做法,妈呀,馋死我算了!
梅江姑姑一一银针试毒后,方为太后与郡主递上了筷子。
我大略一数,足足十二道菜。真是奢靡。
“丫鬟”的待遇就天壤之别了,得等主子吃完饭,才能趁着换班草草扒拉几口。为防主子随时差遣,当班的日子,都不能躲在屋中偷懒,随时得到廊下候着。
郡主怕我饿了,倒是吃饭的半途就找借口打发我回屋,那里装着来时带的各色点心,这是叫我先垫巴几口呢。
我也没客气,忙活一天早饿了,索性趁着没人注意溜回屋子,连蜡烛都没点,就先狼吞虎咽起来。
谁知,我的无心插柳倒让我听到了一段壁角。虽然此时看来,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是两个小丫鬟在廊下等着被差遣,见我屋中没点灯,以为右侧殿都没人,放心的嘀咕着郡主的闲话。
一个先提起了太后看中的三两人选,一个又说太后还是不满意,自己又驳回了。我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等于个零。
聊完了这一趴,一个话锋一转,又提起太后为二公子选的世子妃人选。
“二公子似乎不情愿呢,我瞧他出来时,脸掉的厉害。”
“哪呀,哪是因为这个。我不是进去奉茶了吗?我听到太后说‘不行’,似乎是没答应二公子的要求。”
小丫鬟来劲了,八卦的问:“怎么,二公子已经有喜欢的姑娘,这是特意来讨恩典了?”
这话落在我耳中,吓我一跳。
另一个小丫鬟却摇头:“不不,不是为了人。我听见太后说‘太危险了,不许去’。听起来是二公子想干什么,太后不答应。 ”
还好还好……诶,我怎么这么自作多情?想啥呢!
在心里鄙夷自己一番,就听俩小丫鬟又换了个议论的主儿。
“……抄了那么久,没亲自献上。肯定可惜的呀。”
“太后也未必在意。都知道太后笃信佛法,多少人想凭借这个获得青睐呀!他也就是抄的勤抄的多,太后才肯给些好脸。之前都气成啥样了?”
额,这是说谁呢?我咋听不懂了。
“你瞧,郡主一来,是不是知趣的走了?郡主什么人呀,才不会给他好脸。”
知趣地走了……咦,难道这是在说今天下午来的那个宫装女子?什么叫“郡主不会给她好脸”?郡主和宫中妃嫔公主关系都很融洽,有跟谁特别不对付吗?
我听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猜测的人物关系对不对,咽下口中糕点,我往窗户下又凑了凑,想听个清楚。
这时,宫门却传来叩响声,有太监拉长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前来问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