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今天的查访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牢房传来了好消息。
二公子昨晚穿的蜀锦勾边的黑色靴子,位于鞋帮子边,果然找到了一点浅浅的绿色。经与青苔对比,可以确定来自小石子。
证明了二公子没有说谎,还是很能鼓舞人心的。
然,高兴不过几分钟,韩桂带来了坏消息——张海邦不在府上,去了锦业寺。
“锦业寺位于京郊东南,在盘云山腰上。那里的签文特别准,香火很旺,大多求签者都是达官贵人,几乎都会在锦业寺后山住上一晚再回来。张府小厮说,张海邦也去拜佛求签了,还是独自去的,连个下人都没带。”
我们来之前,不还遇见了张海邦吗,那时候他就准备出发去锦业寺了?同窗好友被杀,他倒跑去拜佛求签?
“王小姐,我们要去追吗?”
“追什么?”谢宁轩的声音传来。
目光所及,我登时心中一揪。
依旧是穿着官服昂首走来,今天的他,却脸色晦暗,嘴唇干裂,似乎一夜没睡。只有那扑闪扑闪着的睫毛,象征着他不肯言败的心。
听到浮生汇报,谢宁轩朝我看过来,微微梨涡若隐若现:“羽书也意识到了?我在宫中汇报京城盘查进展时就在想,张海邦口供似乎不太对劲。既如此,有必要去一趟锦业寺。韩桂,你带队再次盘问白马书院全体师生,本次重点在于孟秋堂、张海邦、方向杰三个人之间可有仇怨,他们这个小团体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浮生,差人去问陈先生借一身衣服容我更衣,随后你带一队人也换成常服赶去锦业寺。”
“为什么要换常服?”浮生不解。
“目前对张海邦只是怀疑,他父亲职位不低,锦业寺又香客众多,不宜高调行事。我和羽书先行去探查,你带队装作香客潜伏在寺院门口,同时再让一队穿着官服的衙差在山下等差遣。”
谢宁轩的安排确实比较谨慎,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突然查起方向杰来?
谢宁轩还没回答,衙差引着一人走了过来,竟是陈尧昇。身量纤细,血气不足的样子,书生气儿十足。
“陈先生,怎么了?”
陈尧昇先朝我望来,眉头一蹙,有些迟疑:“这女子是……”
“她是我府衙王副官之女,协助查案的。”
陈尧昇眼光骤然一变,似是难以置信,又上下打量我一番。
这不太礼貌啊。我略有些不适,他就已说出:“宁轩,这怎么可以?莫说你府衙探查命案,就不该泄露给无关之人。这,居然还是个女子?”
嘿,我这一听,火登时就冒了出来。死学究,亏我还夸他风度翩翩。
谢宁轩也没理会,只道:“查案之事就不劳陈先生操心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宁轩,难道你忘了四年前……”
“尧昇!”谢宁轩倏地打断了他,声线一下变得寒冷,“注意你的身份。我的事,请莫置喙!”
我讶然听着他们的对话,思绪却跑回到一座美轮美奂的府邸中。
当日在绣花大赛的李府,谢宁轩不也在命妇提及“四年前”时,乍然变脸,毫不留情吗?这是又重演了啊。
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与一奏本有关,又是什么事?
我这厢诧异,陈尧昇却侧了侧头,似乎是不想再针锋相对。
随后,他嘴角微撇,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想说,宁辕的性子我很清楚,虽有冲动,但绝不可能伤人。昨晚泼湿我、取衣服,也实在不像预谋。我无法相信,他能有杀人之心,并刻意谋划脱罪。宁轩,这一点我相信你也明白。”
“那是自然。”谢宁轩也收起了浑身的锋芒,简短答道。
“如今坊间传言沸沸扬扬,当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你作为府丞定然重压在身。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一定吩咐。”
咦,原来是来释放善意的?
谢宁轩微微塌了肩膀,他略颔首:“好,我替舍弟多谢你了。”
陈尧昇摆摆手,最后扫了我一眼,便引着谢宁轩更衣去了。
***
盘云山既在京郊,一路过去自得乘坐马车。
这应该是上个月后,我与他,第一次单独共处密闭空间了。
较之往日松弛坐姿、膝盖时有的碰撞,这一次,他靠坐在角落,也尽量收着坐姿,避免碰到我。
这是在怕我不快吗?
陈尧昇借给他的,是一件藏蓝色的书生装。明明比秋水镇他掩盖身份时穿的,要华丽的多,还是勾起了我的回忆。
丰神儒雅,犹似那时。心境,却早已变化。
“羽书,谢谢你了。”谢宁轩突然开口,目光凿凿。
有只狸猫,在我的心中疯狂的奔跑着。
出口却是平静,我摇摇头:“还没帮上什么忙,不必道谢。”
“谢谢你愿意陪我走这一遭。”谢宁轩又说。清清浅浅的语气,轻似羽毛。
而我的心口,却有大石层层叠叠,重如千钧。
越发稀薄的空气,却让我越发明白,爱之深的畏首畏尾。
假如这是21世纪,假如这只是一个纯粹的官二代,也许我不介意谈场畅快的恋爱。管他未来,不想以后,当下的快乐,就是最重要的。
可惜啊,这是女子没有太多选择的古代。
我赌不起。
既然想得这么明白,既然理智始终在线,又何必纠葛反复,彼此为难?
我终是垂下眼睫,忍住酸楚的鼻意,强迫自己将话题引到案件中。
“嗯,对了,你刚才让韩桂去查孟、张、方三人之间是不是有仇怨,是发现了什么吗?”
谢宁轩嘴角向下,幽幽叹了口气。
须臾后,他还是回答道:“据昨晚书院不少人的口供,孟、张、方三人关系颇好,虽然有人听到过张海邦与孟秋堂争执,但从之后仍形影不离的表现上看,应该只是口角之争。”
“哦?确定不够形成杀机?”
“从描述上来看,似乎只是拌了几句嘴。孟秋堂是拂袖离开,到了晚上二人就又一道进出,说说笑笑了。”
照这么说,友情深厚,张海邦没有杀人的动机?那他为何会有这么多可疑之处?
谢宁轩又说道:“还有一点奇怪之处。方向杰一直没有回府,不知道是否和案件有关。”
“没有回府?”我吃惊,“昨晚没有回去?”
“嗯。不仅如此,昨晚我翻了所有人的口供,发现他也压根没去书院。”
“他没去书院?”
“昨晚张海邦说,方向杰年考状态不佳,自知成绩不会好,几日前就已出现低落的情绪,许是因此没去。”谢宁轩讲述着,又顿了顿,蹙起眉头,似是有些费解。
“但今天上午在宫里我碰到了其父,得知他昨晚也不在府中。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友被杀,他却下落成谜?
等一下,并不是成谜啊,我今天早上不是碰见他和张海邦了吗?
谢宁轩一听就挑眉,眯了眯眼:“这么说,倒是我多虑了?”
“我不明白了,难道你本来怀疑方向杰?”
“那倒不是。依昨晚的情势来看,凶手应是书院中人之一。方向杰昨天没来书院,就大可排除他的嫌疑。只是他上哪去了,好友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他去孟府吊唁?我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事发突然,他可能都不知道。今早,张海邦或许才给他说呢。”
“也可能吧。”谢宁轩说着,表情并未全然释怀。
从打架那日看,方向杰似乎并非说话不知忌讳、高傲不知礼节的纨绔子弟,至少当时隔壁不知廉耻的讨论烟花柳巷时,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不过,我想起前两次偶遇,他对农夫老翁、我和我爹这等平民彬彬有礼的态度,对比被姑娘不慎碰到时冷脸闪躲的举动,颇有些看不懂。
对此,谢宁轩亦没想通。
算了,这与本案也没关系。我摇头甩开杂念,又问:“孟秋堂那人说话好像不太注意,是不是得罪人了?”
“孟家家世显赫,书院学生……”
“显赫?显赫就能不讲理了?孟老昨晚是不是为难你了?”不知为何,我竟脱口。
谢宁轩亦是怔忪,旋即弯了弯嘴角。“毕竟丧子,伤心之下难免失态。我既是京城府丞,早日堪破此案,还死者公道,也是分内之事。”
我垂下眼睫,为自己唐突的言论后悔不已。
边界线,可别再触碰边界线了!
好在谢宁轩没有抓住不放,他只继续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孟府几年前好像出过一桩丑闻,引起过不小的非议。但应该是他二哥的事儿,和他没什么关系。早些年,他也没在京城读书。他本人呢,自恃有才,时常出言不逊,对他颇有微词的人,的确不在少数,昨晚的口供中也体现了这一点。但说来说去,并未发现如此大的杀机。”
“孟秋堂之前还骂过陈尧昇,他二人不对付?”
谢宁轩摇头:“不至于。陈尧昇作为老师,时有批评学子之举,引起反感,这不稀奇。加之因沈渊博一案,他的状元之位来的颇有争议,背后议论的也不止孟秋堂一个。不过陈尧昇的姑母四年前继位中宫,与圣上琴瑟和谐,孟秋堂不会蠢到当面招惹他。只是,陈尧昇昨晚的确有独处的时间段,待锦业寺一行后,是得再深入查查,看他是不是回过房间。”
对呀,颁奖在即,孟秋堂独自跑到最后一进院中干嘛?陈尧昇住在此处,本人又有未被目睹的时间线,还被孟秋堂背后蛐蛐……呵,此人也颇有嫌疑啊。
只是,我还没搞清,尊贵的状元阁下,怎么就到白马书院来教书了?
“他自己申请的。”
“啊?”我更糊涂了,“为什么?”
谢宁轩莞尔,眼中划过丝丝光芒:“羽书还是这么喜欢一探究竟。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日后再告诉你,可好?”
咳咳。
我立即移开视线,收回不该有的八卦之心。
“那个,嗯,那个,昨晚的口供,就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了吗?除了他,可还有人离开众人视线,存在偷偷溜进后院的可能?”
“很多人。”
“啊?”
“白马书院昨天到场师生一共一百一十二人,命案发生前,三三两两分布在前几个院落。从口供推出,至少有二十多人都曾在案发时段有过单独的行程,但这些人身上都没有任何血迹。”
是啊,巨大的BUG——血衣消失之谜还横在头顶,我们还没解决。
一百一十二人,怎么会……诶,等等,他这么笃定,是把口供全翻阅了?当真一夜没睡啊!我说他眼下乌青怎么更重了!
可即便倦意,他却依旧板正□□。
心头感到丝丝酸楚,我知道,现在能让他真正卸下盔甲的,唯有马上破案,救出二公子。
***
天色渐渐压下,暮色席卷了整片天地,远方的盘云山也被吞噬。当前方渐渐有了亮光,我们终于抵达了锦业寺。
较之山下引路的昏黄烛光,锦业寺内,灯火通明。每一处佛堂都跪满了香客,看穿着打扮,都很华贵。解签的摊位更是被团团围着。
果真名声在外啊。
引路的寺僧见我看呆,面上颇为自豪,小声向我介绍各个佛堂所供。走到正殿前,他“阿弥陀佛”一声,就站到在一旁。
咋不走了?停着干嘛?我懵了,余光却扫到谢宁轩正朝佛像恭敬地跪下。
干啥呢!真来求签问佛啊!
见我瞪着,谢宁轩拽了拽我的衣袖:“低调行事,莫让别人发现。”
我一瞧周边香客都在恭敬跪拜,要么就是虔诚的摇签筒。
行吧,我也只得照猫画虎。可我的签居然只是个“中签”。
再看谢宁轩,他那签上竟然是个“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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