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育才中学的梧桐树已褪尽最后一片残叶，只剩下清瘦的枝桠勾勒着湛蓝的天空。阳光变得稀薄而透明，带着一种干净的冷冽感，透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清晰却不再炽热的光斑。期中考试后的松弛氛围依旧弥漫在校园里，但一种新的、蠢蠢欲动的活力正在暗自滋生——高二年级篮球联赛的半决赛即将到来。

对于林骁和篮球队而言，这无疑是当前生活的头等大事。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训练强度加大，战术讨论变得更加频繁深入，就连课间十分钟，也常能看到几个队员凑在一起，用纸笔画着简单的跑位图。

周三下午，放学铃声刚一响，林骁就像一颗蓄势待发的炮弹，抓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招呼着大熊和孙炜等人：“快！操场集合！今天重点练联防破紧逼！”

“来了来了！”大熊嘴里还叼着半块面包，含糊不清地应着，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本书塞进桌肚。

教室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篮球队的几人迅速汇合，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后门，带起一阵喧闹的风。

季然正不紧不慢地拉上书包拉链，目光无意间追随着那个一马当先的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口。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值日生慢吞吞擦黑板的声音。

他收拾好东西，习惯性地走向艺术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遭是同样放学回家的同学们的谈笑声，但他却感觉周围似乎比平时安静了一些——少了那个总是咋咋呼呼、活力过剩的背景音。

画室里依旧宁静，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让人心安。季然在熟悉的位置坐下，铺开画纸，准备继续完成那幅色彩构成作业。他调着颜色，试图找到那种更灰一点、带点蓝紫调的、雨后天晴的感觉。

笔尖在调色盘上轻轻搅拌，颜料混合，产生微妙的变化。季然专注于色彩的细微差别，试图捕捉那一瞬间的感觉。然而，今天的静心似乎比往常要难一些。

他的思绪偶尔会飘开一下，想起中午在食堂，林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眉飞色舞地和队友讨论着下午的战术，嘴里蹦出各种季然听不懂的术语——“挡拆顺下”、“底线交叉”、“32联防”……那股全神贯注、志在必得的劲头，几乎能实体化地感染周围的人。

当时大熊还笑着捶了林骁一下，大声说：“骁哥，听说七班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就是那个个子挺高、长得还挺帅的，打球也不错，好像还是季然他们画室的？叫什么……陆思远？你可得小心点，别轻敌啊！”

林骁满不在乎地一扬下巴，塞了满嘴的饭：“怕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什么远，在球场上都得叫爸爸！”

周围的队友一阵哄笑。季然当时安静地吃着饭，听到那个名字时，筷子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陆思远，他确实认识。是这学期刚转到画室的，素描基础很扎实，为人开朗健谈，很快就在画室里混熟了。但他并不知道陆思远也会打篮球。

此刻，在安静的画室里，那个名字和关于篮球的话题，却像是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留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季然甩甩头，试图将这点杂念摒弃，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他蘸取了一点群青，小心翼翼地调入灰色中。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阵轻微的冷风随之涌入。

“嗨，季然，还在画呢？”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季然抬起头，看到陆思远正站在门口。他穿着运动服，额发微湿，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手里还拿着一个篮球，显然是刚从哪里练球回来。陆思远身高和林骁相仿，但体型更偏精瘦，眉眼疏朗，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嗯。”季然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画室里其他几个同学也抬头看了一眼，和陆思远笑了笑。

陆思远很自然地走到季然旁边的空位，把篮球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嘭”的一声。他凑过来看季然的画：“哇，又在搞这种高级的色彩研究？厉害啊。这蓝色调得真漂亮。”

他的夸奖直接而热情，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

“谢谢。”季然轻声应道，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调色盘上，手下动作未停。

“我刚从操场回来，随便投了会儿篮，”陆思远自顾自地说着，语气轻松，“看到你们班林骁他们还在那边苦练呢，真拼啊。看来对半决赛是志在必得？”

“可能吧。”季然的回答依旧简短。

“林骁确实挺厉害的，冲击力强，”陆思远摸了摸下巴，一副专业点评的样子，“不过我们七班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赛场上见真章喽。”他语气里带着友好的挑衅和自信，并不让人讨厌。

季然没有说话，只是用画刀刮取着一点白色，试图提亮画面的某处。

陆思远似乎并不在意季然的沉默，他笑了笑，转而说道：“对了，季然，下周我们画室不是要一起去市美术馆看那个青年艺术双年展吗？听说有不少不错的作品，挺期待的。你到时候准备看多久？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画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动静要大得多。

“季然！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林骁洪亮的声音如同投入静室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原有的氛围。

他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还挂着酣畅淋漓的汗水，篮球服后背湿了一大片，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热气和运动后的兴奋。他手里举着两瓶冰镇功能饮料，脸上是灿烂无比的笑容。

然而，当他看到站在季然旁边、穿着七班运动服的陆思远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脚步也顿住了。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随即眯了起来，像是突然遇到了强光，或者……看到了什么不太顺眼的东西。

画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林骁？”季然有些意外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你们训练结束了？”

“啊？哦……还没，中场休息，渴死了，出来买水，顺路……”林骁回过神来，语气变得有点快，眼神在季然和陆思远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陆思远放在地上的那个篮球上，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这位是……？”

陆思远倒是落落大方，主动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七班的陆思远，也是画室的。你就是林骁吧？久仰大名，听说你球打得超棒。”

林骁看着对方伸出的手，迟疑了一瞬，才伸手敷衍地握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有点硬邦邦的：“哦，七班的啊。你好。”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快速打量了一下陆思远，尤其在他那身运动服和篮球上多停留了两秒。

“你们聊，我先过去放东西。”陆思远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氛围，很识趣地笑了笑，拿起自己的篮球，走向画室另一边的储物柜。

林骁的视线一直跟着陆思远，直到他在远处放下东西，和另一个画室同学说起话，才收回目光。他走到季然身边，把手里的一瓶功能饮料不由分说地塞到季然手里，动作有点粗鲁。

“喏，给你带的。”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闷，不像刚才进来时那么兴高采烈。

季然看着手里冰凉的饮料瓶，又看看林骁那副莫名有些紧绷的样子，有些疑惑：“我不渴，谢谢。你训练出汗多，自己喝吧。”

“让你拿着就拿着！买都买了！”林骁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甚至有点像在闹别扭，“这种饮料补充电解质快，你们画画耗神，也得补补。”

这话听起来有点强词夺理。画画的耗神和篮球训练的消耗，显然不是一回事。

季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弄得怔住了，一时忘了拒绝。

林骁见季然接下了饮料，似乎满意了一点，但脸色依旧没有完全放晴。他拧开自己那瓶饮料，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瞟向陆思远的方向。

陆思远正和那个同学聊着什么，似乎是在讨论画笔，两人都笑了起来。

林骁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收回目光，看向季然，状似随意地问道：“他……那个陆思远，经常来画室？”

“嗯，他是这学期转来的。”季然回答，低头看着手里的饮料瓶，冰凉的冷凝水沾湿了他的指尖。

“哦……转学生啊。”林骁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看起来跟谁都挺熟的样子。”

季然抬起头，看了林骁一眼。他觉得今天的林骁有点奇怪，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又不愿意明说。

“他性格比较外向。”季然客观地评价了一句。

“外向？我看是自来熟吧。”林骁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

“什么？”季然没听清。

“没什么！”林骁立刻大声否认，又灌了一口饮料，像是要压下什么情绪。他盯着季然画板上那大片灰蓝色调，没话找话：“你这画的什么？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没下下来的样子。”

他的评价一如既往的直白甚至有点“糙”，若是平时，季然或许会简单地解释一句，但此刻，听着他略带挑剔的语气，季然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极淡的不悦。

“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季然的语气淡了一些。

“情绪？忧郁啊？”林骁显然没听懂，他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完全在画上，眼神又飘向了陆思远。

就在这时，陆思远和那个同学道别，朝着门口走去。经过他们身边时，他笑着对季然挥了挥手：“季然，我先走了啊。下周看展的事，回头再聊！”

他又对林骁点了点头：“林骁，赛场上见喽，期待和你们交手。”

林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极短的“嗯”声，算是回应，连嘴角都没动一下。

陆思远也不介意，笑了笑，便离开了画室。

画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

林骁看着关上的门，半晌没说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捏着塑料饮料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季然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林骁猛地回头，语气有点冲，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但对上季然清澈平静的目光，他又像是泄了气一样，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没怎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本就汗湿的头发弄得更乱：“就是……看不惯那种油腔滑调、跟谁都套近乎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无理取闹。季然微微蹙眉：“陆思远人还不错，画也画得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林骁心里那股莫名的不爽瞬间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噌地一下冒了起来，脱口而出：“画得好有什么用？打球还不是一样被我们打爆！”

这话充满了毫无道理的竞争意味和火药味，连林骁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

季然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林骁，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愕然。他不明白林骁为什么突然对一個刚见第一面的人有这么大的敌意，甚至迁怒到毫不相干的领域。

画室里其他几个同学也似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好奇地看了过来。

林骁被季然看得浑身不自在，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分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依旧盘踞在心头，让他拉不下脸来道歉。

他猛地站直身体，语气生硬地说：“我……我回去训练了！你……记得把饮料喝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冲出了画室，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别扭和慌乱。

画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轻响。

季然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瓶冰凉的、不断渗出冷凝水的饮料。他看着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画板上那片被林骁评价为“灰蒙蒙”的蓝灰色调，心里涌起一种非常陌生的、微妙的情绪。

那感觉酸酸的，涩涩的，像是不小心咬到了一颗未熟的果子，并不强烈，却清晰地存在着，搅乱了他一贯平静的心湖。

他并不是生气林骁的冒犯或无礼，更多的是困惑。为什么提到陆思远，林骁的反应会那么大？那种明显的排斥和……甚至有点像幼稚的挑衅，到底从何而来？

季然想不明白。他习惯于处理清晰的线条和明确的色彩，但对于林骁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的情绪波动，他感到束手无策。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拧开那瓶功能饮料，喝了一小口。冰凉的、带着些许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似乎没能压下去心头那点奇怪的酸涩感。

他重新坐回画凳前，拿起画笔，却发现自己有点无法集中精神。调色盘上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有些混乱。

而另一边，林骁一口气跑回操场，胸口因为奔跑和某种郁结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

“骁哥！干嘛呢？休息时间早过了！就等你了！”大熊在场边喊着。

林骁喘着粗气，一把抢过队友手里的篮球，用力拍打着，仿佛要把所有烦躁都发泄在球上。

“来了！啰嗦什么！”他低吼一声，运球冲进场内，动作比平时更加凶猛急躁，带着一股无名火。

“哟，骁哥这是吃炸药了？”一个队友小声嘀咕。

“谁知道呢，刚从画室回来就这德行了……”大熊摸着下巴，看着林骁那副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把篮筐扣碎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随即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低声对旁边人说，“我看啊，八成是……在那边遇到‘特殊情况’了。”

“特殊情况？”队友不明所以。

“比如……看到了不该看的人，或者，闻到了不该闻的味儿？”大熊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球场上，林骁一个迅猛的突破，过掉防守队员，高高跃起，狠狠地将球砸进篮筐！篮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他落地，胸膛起伏，汗水肆意流淌，却依旧觉得心里那股莫名的、酸涩的、火辣辣的情绪，没有被完全发泄出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陆思远和季然站在一起说话，笑得那么开心，他心里就那么不舒服。像是最喜欢的篮球被人随便拍了几下，像是专属的矿泉水被别人喝了一口，像是……像是自己的地盘被陌生的人贸然闯入了一样。

这种情绪陌生而强烈，让他烦躁，让他失控，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重新投入到训练中。但那个画面，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酸胀感。

微酸的滋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蔓延在少年的心间，懵懂而猝不及防。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训练结束的哨声吹响，队员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各自散去。

林骁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目光忍不住一次次瞟向艺术楼的方向。那里的灯光还亮着。

他想去找季然，又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道歉吗？为什么道歉？说自己看不惯他的新朋友？这听起来简直蠢透了。

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空水瓶。

最终，他还是拖着脚步，朝着艺术楼走去。心里那点微酸的情绪，混合着懊恼和一种说不清的期待，复杂得让他眉头紧锁。

而此刻的画室里，季然正看着手机屏幕上班级群里的消息。大家正在讨论周末去哪里放松，庆祝考试结束和即将到来的篮球赛。

陆思远在群里发了一条：「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桌游店，环境不错，游戏也新，有人想去吗？」

下面有几个画室的同学响应。

季然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屏幕。

这时，一条私聊消息弹了出来，是林骁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还在画室？」

季然看着那三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对方那副别扭又犹豫的样子。心头那点微酸的滋味，似乎悄然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甜。

他抿了抿唇，回复了过去：

「嗯。」

微酸的滋味，是悸动的开始，是独占欲的萌芽，是少年心事最初、最懵懂的回响。它搅乱了平静的湖面，也让水下的世界，变得更加鲜活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