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洗过的天空,澄澈得如同季然调色盘上最纯粹的那抹钴蓝。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不再带着盛夏的酷烈,而是变得温煦通透,懒洋洋地铺洒在育才中学的校园里。校庆的狂欢余温尚未完全散尽,空气里却已悄然沉淀下一种更为日常、却也潜藏着微妙变化的平静。
林骁觉得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并非源于篮球场上的手感下滑,也不是因为令人头疼的物理公式——虽然它们依旧如同天书。这是一种更隐秘、更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羽毛,时不时地在他心尖上轻轻搔一下,不疼,却带来一阵难以忽略的悸动和……好奇。
而这份好奇的焦点,几乎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那个坐在窗边、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得如同背景画一样的季然身上。
自从校庆合作那幅巨画之后,林骁发现自己注视季然的时间,似乎比以前多了那么一点点。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观察(比如判断他是否生气了,或者是否需要帮忙),而是一种……更下意识的、更广泛的留意。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从未留心过的细节。
比如,他发现季然握笔的姿势非常稳定,无论是拿铅笔、炭笔还是画笔,指尖的力度都控制得极好,手腕悬空,运笔时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流畅感。林骁甚至偷偷模仿过,结果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活像地震后的产物,引得大熊一阵爆笑。
他还注意到,季然思考时,左手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动右手的袖口,尤其是遇到难题或者需要极度专注的时候。那个小动作很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林骁就是捕捉到了。以至于有一次数学课上,他看到季然又一次捻动袖口时,鬼使神差地猜想:这题一定很难。
更让他觉得惊奇的是,他似乎……大概……可能……摸清了季然去画室的规律。
通常周一、周三下午放学后,季然会直接去画室,待得比较久,往往要到天擦黑才离开。周二和周四则偶尔会先去一趟图书馆还书或借书,再去画室。周五则通常走得稍早一些。
林骁不知道自己记这些有什么用。他只是在某天训练结束,习惯性地走向艺术楼,却看到画室门锁着时,脑子里下意识地蹦出一句:“哦,今天周四,他可能去图书馆了。”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愣住——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个?
这种留意,甚至蔓延到了更琐碎的方面。
他知道季然的水杯是一个纯白色的保温杯,没有任何图案,总是洗得很干净。他知道季然的橡皮是那种灰白色的、可以捏成各种形状的软橡皮,而不是他自己常用的、一擦就掉渣的普通橡皮。他知道季然看书看到投入时,会微微蹙起眉头,嘴唇无意识地抿成一条直线,而如果看到有趣的内容,那线条又会极细微地放松,甚至向上扬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小弧度。
这些发现让林骁感到一种新奇又莫名的满足感。就像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藏宝洞,虽然洞里的宝藏并非金银,只是些寻常的“石头”和“花草”,但因为他是最先发现的人,便觉得它们与众不同,值得细细端详。
当然,这种“端详”并非总是单向和静默的。
周三下午的化学实验课,两人恰好分在同一组。实验内容是制备氧气并检验其性质。林骁对这种动手操作的事情向来兴致勃勃,但毛手毛脚的毛病也暴露无遗。
“林骁,加热试管口要略向下倾斜!”季然看着林骁手里那根几乎要平着伸向酒精灯的试管,忍不住出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啊?哦哦!”林骁赶紧调整角度,嘴里嘀咕,“怪不得感觉有点不对劲……”
酒精灯燃烧着,试管里的高锰酸钾渐渐发生变化。林骁凑得很近,瞪大眼睛观察,嘴里还不停:“冒泡了冒泡了!是不是快了?”
“收集之前要先……”季然“把导管移出水面”的话还没说完,林骁已经手疾眼快地把导管插进了集气瓶的水槽里。
结果因为操作太猛,水花溅起,几滴冰凉的水珠正好崩到了旁边正低头准备火柴的季然脸上和脖颈里。
“嘶——”季然被冰得一激灵,猛地缩了一下脖子,手里的火柴都掉在了实验台上。他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向林骁,水珠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滑落,留下几道细微的水痕。
“对不起对不起!”林骁顿时手忙脚乱,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想找纸巾又不知道放哪儿了,情急之下竟直接抬起自己的袖子就往季然脸上擦去。
动作发生得太快,等两人都反应过来时,林骁那因为训练而略显粗糙的校服袖子已经蹭过了季然的脸颊。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骁僵在原地,保持着抬手的姿势,感受着指尖隔着布料传来的、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清澈眼眸。他能看到季然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沾了一颗极小的小水珠,正随着他轻缓的呼吸微微颤动。
季然也完全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林骁会直接用手(袖子)来擦。脸上被布料摩擦的感觉有些陌生,甚至有点粗粝,但却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那动作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歉意,莽撞又……真诚。
两人对视了大概只有一两秒,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我自己来。”季然率先回过神,微微偏头,避开了林骁的袖子,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他迅速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包干净的手帕纸——他总是随身带着这个——低头仔细地擦拭脸上的水渍。
林骁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脸颊发烫,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就一下子没找到纸……你没事吧?没烫到吧?”他差点忘了这只是冷水。
“没事。”季然的声音有些闷,依旧低着头擦脖子,露出的耳廓红得剔透,“是冷水。”
“哦,对,冷水,冷水……”林骁松了口气,尴尬地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这个小意外让接下来的实验过程变得有点微妙的沉默。林骁收敛了不少,动作规矩了许多,时不时偷偷瞟一眼季然,确认对方没有生气。季然则一如既往地安静操作,只是偶尔在林骁操作规范时,会极轻地“嗯”一声表示认可。
直到实验成功,收集满了好几瓶氧气,并用带火星的木条验证其助燃性,看着木条猛烈复燃时,刚才那点尴尬才被成功的喜悦冲淡。
“哇!真的着了!厉害啊!”林骁看着燃烧的木条,眼睛发亮,忘了刚才的窘迫,兴奋地看向季然。
季然看着跳跃的火光,又看看林骁毫不掺假的兴奋笑容,嘴角也微微弯了一下,轻轻点头:“嗯,成功了。”
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照在冒着气泡的水槽和玻璃器皿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也恢复了自然,甚至比之前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
放学后,林骁照例训练。今天的训练强度不小,主打体能和对抗。结束时,所有人都累得东倒西歪。林骁冲完澡,感觉肌肉酸软,嗓子冒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小卖部。
站在冰柜前,他习惯性地拿了一瓶自己常喝的冰镇运动饮料。拧开盖子,刚要灌下去,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旁边柜架上摆放的整齐的矿泉水。
他的动作顿住了。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季然那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图案的保温杯。又想起无数次,自己递过去矿泉水时,对方接过去,小口饮用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里的运动饮料放了回去,转而拿起了一瓶矿泉水。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嗯?骁哥,转性了?不喝你的‘能量补充剂’了?”大熊凑过来,咕咚咕咚地灌着自己手里的橙味饮料,含糊不清地问。
“啊……今天太热,喝点淡的。”林骁含糊地应道,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无色无味的水流滑过喉咙,确实不如运动饮料解渴刺激,但却有一种别样的清爽。
他提着水瓶往艺术楼走,心里琢磨着:季然好像……确实只喝矿泉水?是因为不喜欢甜味,还是觉得添加剂太多?画画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讲究?
这种猜测和探究,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游戏,让他乐在其中。
画室的门虚掩着。林骁轻轻推开门,看到季然果然在里面,正站在画架前,对着一幅即将完成的水彩画做最后的调整。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将他整个人和画板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画面静谧美好。
林骁放轻脚步走过去,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出声,而是安静地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
他看到季然用一支极细的勾线笔,蘸取了一点稀释后的群青色,极其小心地在画面一角添上最后几笔细节——那是远处湖面上几只若隐若现的水鸟。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呼吸都放得极缓,仿佛怕惊扰了画中的世界。
林骁的目光从画作移开,落到了季然的手上,看着他稳定地运笔;落在他微蹙的眉心上,那是全神贯注的标志;落在他自然抿起的嘴唇上;最后,落在他因为抬手画画而微微露出一小截的手腕上——那里干净白皙,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之前化学课上那短暂而突兀的触感,忽然又一次清晰地回现在林骁的脑海里,让他的指尖莫名有些发烫。
季然终于落下最后一笔,轻轻松了口气,向后退了半步,整体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眼神专注而认真。
这时,他才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微微侧过头。
林骁立刻扬起笑容,举起手里的矿泉水,声音比平时稍低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嘿,忙完了?给你带了水。”
季然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那瓶矿泉水上,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他放下画笔,接过水。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冰凉,不经意间碰到了林骁的手心。
林骁感觉像是被微弱的电流轻轻刺了一下,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季然似乎没有察觉,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林骁看着他喝水,没话找话地问:“画完了?这次是什么?”他探头看向那幅水彩画。画的是秋日湖畔的景色,色调温暖而宁静,笔触细腻,水分掌控得极好,远处的水鸟虽小,却栩栩如生。
“嗯,练习。”季然简单回答,目光也落在画上,似乎还在检查有无瑕疵。
“真好看,”林骁由衷地赞叹,这次他的夸赞里多了几分真诚的体会,“感觉……很安静,看着心里挺舒服的。”他努力搜刮着词汇来形容感受,“比我们训练完那种闹哄哄的感觉舒服多了。”
季然闻言,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的感受。他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吵闹……也有吵闹的热闹。”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评价林骁所处的那个“喧闹”的世界。虽然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林骁心里莫名地高兴起来。
“那倒是!进球的时候,哇,那感觉,简直了!”林骁立刻来了精神,但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在画室,赶紧压低声音,“不过……还是比不上你这儿感觉高级。”
季然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嘴角,没再说什么,开始收拾画具。
林骁很自然地在一旁帮忙,递个调色盘,收个洗笔桶。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精细,但比最初已经好了太多,至少不会再把东西打翻。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自然的默契和安静。不需要太多言语,那些细心的留意,似乎已经悄然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温柔地拉近了一点点。
夕阳缓缓下沉,将两人的影子在画室的地板上拉得很长。
而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林骁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老林!快来看看!我这手机怎么回事?又死机了!是不是你上次乱点又给我中毒了?”林妈妈举着手机,从客厅探头朝厨房喊道。
系着“厨神”围裙的林爸爸正手忙脚乱地对付锅里噼里啪啦溅油的花椒和干辣椒,闻言头也不回:“哎呀!我正爆香呢!离不开人!肯定是你自己又乱点那些中奖链接了!跟你说多少次了别信别信!”
“我哪有!”林妈妈不满地嘟囔,尝试着重启手机,“我还等着看小骁他们班校庆画的照片呢,家长群里都在发,就我打不开!”
“等会儿等会儿!菜马上好!吃完我给你看看!”林爸爸被油烟呛得咳嗽两声,大声回道,“小骁那小子,听说这回又出风头了?跟那个学习特好的同学一起弄的?”
“可不是嘛!画得可真大气!就是看不太懂……听说是抽象艺术?”林妈妈终于成功重启了手机,一边划拉着屏幕一边说,“不过人家那孩子是真沉得住气,听小骁说,画画的时候特别专注。要是小骁能有人家一半静心,我也就不用老操心他学习了。”
“哼,静心?他要是能静下来,太阳打西边出来!”林爸爸嘴上嫌弃,却麻利地将腌制好的肉片滑入油锅,刺啦一声,香气四溢,“不过……能跟好孩子多玩玩,总没坏处。说不定真能沾点仙气儿,下次物理别老在及格线上晃悠我就谢天谢地了!”
厨房里烟火气十足,客厅里,林妈妈正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着家长群里那些校庆画作的照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她而言,儿子的世界热闹而鲜活,偶尔能接触到一点不同的、安静而专注的气息,是件很好的事情。
校园里,艺术楼的画室中,林骁帮着季然锁好门。
“走了啊,明天见。”林骁很自然地说。
“嗯,明天见。”季然低声回应。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林骁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下周篮球联赛的对手分析,季然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走到分岔路口,林骁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掏了掏,摸出两颗水果糖——是大熊刚才在小卖部硬塞给他的。他递了一颗给季然:“喏,大熊给的,尝尝?水蜜桃味的。”
季然看着那颗包装花哨的糖果,犹豫了一下。
“不喜欢甜的?”林骁问,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可能的偏好。
季然摇了摇头,伸手接了过去:“谢谢。”
他剥开糖纸,将那颗透明的、粉色的糖果放进嘴里。甜蜜的桃子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林骁自己也剥了一颗扔进嘴里,含糊地说:“还挺甜。走了啊!”他挥挥手,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跑去。
季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活泼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舌尖轻轻抵着那颗逐渐变小的糖果,甜味一丝丝化开。
他微微低下头,继续走向校门外的方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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