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深秋。育才中学里的梧桐树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蓝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清冷干燥的气息，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然而，季节的转换并未冷却校园里的活力，尤其是对于正处在高二关键期的学生们而言，各种活动与学业的交织，让日子过得飞快且充实。

周五下午，原本是放学后奔向各自天地的时间，高二（三）班教室里却还留着一小撮人。班长和学习委员正站在讲台上，对着黑板上的日程表指指点点，底下坐着几个包括季然和林骁在内的同学——他们是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班级互助学习小组的临时成员。

“数学和物理的重难点主要集中在这些章节……”学习委员推了推眼镜，用教鞭点着黑板，“所以我们初步打算，周末抽两个半天，大家自愿来教室一起复习，可以互相答疑。时间暂定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怎么样？”

底下响起几声附和的“没问题”、“可以”。林骁坐在后排，有点心不在焉地用指尖转着笔。他对这种集体学习活动向来兴趣缺乏，觉得效率低下，还不如自己刷题或者找季然单问来得快。但他瞥了一眼窗边那个安静的侧影，想到周末反正也要来学校训练，顺便待一会儿好像……也不是不行？

“季然，你物理和数学都好，到时候可能要多麻烦你给大家讲讲思路了。”班长笑着看向季然。

季然闻言抬起头，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算是应承下来。

“骁哥，你呢？来不来？正好把你那惨不忍睹的物理拯救一下？”大熊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林骁，故意大声问，引来几声低笑。

林骁一把勒住大熊的脖子，笑骂：“去你的！谁惨不忍睹了！小爷我上次小测及格了好吗！”闹归闹，他还是扬声道，“来！当然来！向学霸们学习！”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周六下午，天气却意外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空气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潮湿和沉闷。

林骁上午训练完，中午回家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被林妈妈念叨着“好好学习别光知道玩球”给催出了门。他骑着单车赶到学校时，稀疏的雨点已经开始啪嗒啪嗒地砸落下来。

“这破天气……”他嘀咕着把车锁好，小跑着冲向教学楼。

教室里已经来了七八个同学，稀稀拉拉地坐着。季然果然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笔记本和习题集，正安静地看着书。其他几个同学也大多在自习，偶尔有小声讨论问题的声音。

林骁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潮气走进来，很自然地拉开季然旁边的椅子坐下：“嘿，来了多久了？”

季然抬起头，看到是他，目光在他被雨丝打湿少许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答道：“刚来一会儿。”

学习委员看人来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好，那我们开始吧。大家先自己看一会儿书，把觉得难的地方圈出来，等下我们集中讨论一下。”

学习小组的氛围比起平时上课要松散一些，但大体还算专注。林骁拿出物理练习册，翻了没几页，眉头就拧成了疙瘩。那些电路图和力学分析在他眼里不亚于天书。

他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季然。对方正垂着眼睑，纤细的手指握着笔，在一张草稿纸上流畅地推演着一道复杂的函数题，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哗啦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形成一道白噪音般的屏障，反而让教室里的空间显得更加安静了。

林骁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耻下问。他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季然的手臂，压低声音：“喂，季然，这道题……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完全没思路。”

季然停下笔，转过头来看向他指的题目。那是一道综合了电磁感应和功力计算的题目，确实有些难度。

他拿起自己的草稿纸，往林骁那边挪了挪，开始低声讲解：“先分析导体棒的运动状态和受力……这里，切割磁感线产生感应电动势……”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逻辑清晰。为了不让声音打扰到其他人，他不得不靠得离林骁近一些。林骁也下意识地凑过去，努力跟上他的思路。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缩短了。林骁能闻到季然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荚清香，混合着纸张和石墨的味道。他能看到季然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随着他讲解的思路微微颤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愈发昏暗。班长起身打开了教室的灯。白炽灯的冷光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每一张专注或困惑的脸庞，却也将在窗边角落的两人笼罩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光圈里。

“……所以，最后代入这个公式，就能求出安培力做的功了。”季然讲完最后一步，抬起眼看向林骁，“明白了吗？”

林骁其实还有点云里雾里，但大概思路是跟上了。他点点头，老实说：“好像……懂了一点。我再自己算算看。”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笨了？”

季然看着他有些懊恼又认真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这道题本身比较难。多练几道类似的就好。”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让林骁心里安定了一些。

这时，一道刺眼的闪电突然划破阴沉的天幕，几秒后，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户玻璃都似乎在轻微作响。

“哇！打雷了！”有女生小声惊呼。

“这雨可真大啊……”

教室里的学习氛围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打断，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雨幕密集，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有水流不断从玻璃上蜿蜒而下。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啊。”学习委员看了看表，“咱们继续吧，说不定等我们结束雨就小了。”

学习小组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期间，林骁又问了季然几个问题，季然都耐心地做了解答。两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自然，那种因为靠近而产生的微妙存在感，在雷雨声的背景音下，似乎被放大了，又似乎被模糊了。

终于，学习委员宣布今天到此为止。大家开始收拾东西，讨论着怎么回家。

“完了，我没带伞！” “我也没带，这怎么办？”

“打电话让爸妈来接吧？”

林骁看向季然：“你带伞了吗？”

季然从书包侧袋拿出那把熟悉的黑色长柄伞：“带了。”

“还好你有先见之明。”林骁松了口气，他自己是压根没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两人收拾好东西，和同学们一起走到教学楼门口。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下得更大了，风裹挟着雨丝，带来阵阵寒意。没带伞的同学要么焦急地打电话，要么打算冒雨冲去公交站。

“走吧。”季然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在灰暗的雨幕中像一朵安稳的蘑菇云。

林骁立刻钻了进去。这次伞下的空间似乎比上次更显局促了些，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两人不得不靠得更近才能不被淋湿。林骁的肩膀几乎要碰到季然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透过校服传来的微凉体温。

“你往这边来点，别淋着了。”林骁注意到季然为了不让他淋到，伞微微偏向自己这边，外侧的肩膀都快被风吹进来的雨打湿了。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揽住季然的另一边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同时另一只手接过伞柄，“我来打伞，我个子高。”

这个动作发生得很自然，出于一种纯粹的照顾心理。季然似乎僵了一下，但并没有挣脱，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走进了滂沱的雨幕中。雷声偶尔还在远处轰鸣，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伞下的空间变成了一个奇异的、独立的小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对方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林骁的手还虚虚地搭在季然的肩上，隔着柔软的校服面料，能感觉到底下清瘦的骨骼轮廓。他的心跳莫名地有些快，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胸腔里蔓延，不是紧张，也不是尴尬，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和保护欲。他甚至能闻到季然发丝间极淡的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湿润味道。

季然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积水的地面，小心地避开每一个水洼。他的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又泛起了淡淡的红色。林骁手掌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有点烫人，让他有些不自在，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这种被圈护起来的感觉。伞外是喧嚣冰冷的雨世界，伞下却是狭窄而……温暖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雨声中弥漫，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莫名的默契在流动。

走到校门口，需要穿过马路去对面的公交站台。车流因为大雨而显得有些缓慢混乱，积水也更深了。

“小心点，这边水深。”林骁提醒着，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几乎半环着季然，带着他小心地绕过一片浑浊的积水。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林骁反应极快，猛地将季然往自己身边又拉了一把，同时迅速将伞倾向那边，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飞溅过来的污水。

“靠！开那么快干嘛！”林骁冲着车尾灯骂了一句，回头看向季然，“没事吧？溅到了没？”

季然摇摇头，看着林骁后背校服上那片明显的水渍，抿了抿唇：“你的衣服……”

“没事儿！我回去换就行了。”林骁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注意力又回到路况上，“走吧，车来了。”

他们终于挤上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拥挤人群的闷热气息。两人被挤在靠近后门的位置，距离依旧很近。林骁一手抓着吊环，一手还下意识地虚护在季然身侧，防止他被别人挤到。

公交车在雨幕中缓慢行驶，车窗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车厢摇摇晃晃，灯光昏暗。

季然微微仰头，看着车窗上映出的、两人模糊而靠近的倒影，以及林骁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他的心跳，在嘈杂的车厢环境里，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

林骁则低头，能看到季然柔软的发顶，和他因为拥挤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忽然觉得，平时看起来那么独立安静的一个人，原来在拥挤的人群里，也会显得有点……需要被照顾。这种感觉让他心里产生一种很陌生的、软绵绵的情绪。

气氛在这种拥挤、潮湿、昏暗、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变得愈发微妙起来。一些难以言喻的、懵懂的情愫，如同车窗上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凝结、弥漫，催化着某种更深层的靠近。

终于，季然到站了。

“我到了。”他低声说。

“哦，好。”林骁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送他下车，“伞你拿着！”

“不用，”季然摇头，指了指站台旁的便利店，“我跑过去就行，很近。你还有好几站，雨这么大，你拿着用。”

“那……那你赶紧跑！别淋湿了！”林骁看着外面依旧很大的雨，只好作罢。

车门打开，季然对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低头冲进了雨幕中，快步跑向不远处的便利店屋檐下。

林骁隔着模糊的车窗，看着他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下，才收回目光。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指的微凉触感。车厢里依旧拥挤嘈杂，但他却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安静，又异常满当。

公交车再次启动，载着林骁和他的心事，驶向雨幕深处。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季然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看着公交车远去的尾灯，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上和头发上沾到的细小水珠，指尖却无意间触碰到自己的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揽住时的温度和力道。

他的心跳，在雨声的掩护下，迟迟没有恢复平静。伞下的那个狭小空间，那个被保护着穿过马路的瞬间，那个在拥挤车厢里近在咫尺的呼吸……所有的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而温暖的悸动，悄然盘踞在心口。

雨，还在下。气氛的催化作用，却早已悄无声息地发生，留下涟漪阵阵，在两个少年的心湖里，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