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那场秋雨，像是季节彻底转换的号角。周一清晨，阳光虽然重新露脸，但空气中已然褪尽了最后一丝暖意，取而代之的是干爽而清冽的寒意。育才中学的学生们纷纷换上了秋季校服，校园里飘动着深蓝和藏青的色彩。
林骁周一早上踩着点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的新鲜冷空气和跑动后的热气。他习惯性地先往窗边那个座位瞥了一眼——空的。
嗯？季然通常来得比他早。
他也没太在意，也许只是今天稍微晚一点。早读课开始，班主任刘老师进来巡视了一圈，季然的座位依旧空着。
林骁心里开始有点犯嘀咕了。这不像季然的风格。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没怎么用过、只有寥寥几条关于板报和校庆事务记录的聊天框，犹豫着要不要发条信息问问。
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刘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同学们，安静一下。季然同学生病了，今天请假。他的值日任务……”
后面老师安排了谁临时替值日，林骁没太听清。生病了？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是周六淋雨了吗？还是换季不小心感冒了？严不严重？
一整个上午，林骁都有点心神不宁。物理课上老师讲的例题他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想用笔帽去捅旁边的人问“这步怎么来的”，结果戳了个空，才猛地回过神。旁边的空位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落落，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课间，他拉住正准备冲出教室去打球的的大熊：“喂，你知道季然怎么了吗？”
大熊一脸茫然：“啊？季然？不知道啊。生病了吧？学霸也是人嘛，又不是铁打的。”他拍了拍林骁的肩膀，“咋了骁哥，没你的‘人工参考答案’不习惯了？”说完就咋咋呼呼地跑掉了。
林骁没好气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里的那点担忧却更明显了。他想了想，又走到和陈薇关系不错的同桌女生那边，状似随意地问：“哎，陈薇，季然没事吧？听说病了？”
陈薇正在整理笔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也不太清楚，早上听班长说请假了。估计是换季感冒吧，最近挺多人中招的。”她看了看林骁略显关心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没什么大事，别担心。”
话虽如此，林骁还是觉得不踏实。那种感觉，就像是习惯了身边总有那么一个安静而稳定的存在，突然之间不见了，整个世界的光谱都仿佛缺了一块重要的颜色，变得有些不协调。
中午在食堂，他也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几口饭。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他第一次觉得食堂的喧闹有些刺耳。他甚至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又一次点开了那个聊天框，输入又删除，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发出那句“你怎么样了？”——总觉得有点太突兀，太逾越那条他们之间虽然模糊但确实存在的界限。
下午的篮球训练，林骁也有点不在状态，传球失误了好几次，被教练吼了两嗓子。
“骁哥，咋回事啊？心不在焉的？”休息时，队友递给他一瓶水。
“没事儿，”林骁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可能有点没睡好。”
训练一结束，林骁几乎是第一个冲进更衣室，快速冲了个澡，头发都没完全擦干，就抓起书包往外走。
“骁哥，这么急？不去小卖部了？”大熊在后面喊。
“不去了，有事！”林骁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脚步飞快。
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骑上单车，朝着学校相反的方向蹬去。他记得季然家大概在哪个片区，上次送他到家附近的车站有点印象。一路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要是找不到怎么办？找到了又怎么说？就说……就说同学关心，来看看？会不会太唐突？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路牌，他居然真的找到了季然家所在的那个安静小区。站在楼下，他又犹豫了。上楼敲门？说什么？手里空荡荡的，是不是应该买点东西？水果？还是……他想起自己感冒时妈妈总会给他熬的梨汤。
他掉转车头，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挑了几个看起来水灵的大雪梨，又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小袋冰糖——他隐约记得冰糖能润肺。提着这袋略显笨拙的“慰问品”，他才深吸一口气，按着单元门牌号找了上去。
站在门前，他再次紧张起来，手心都有些冒汗。他做了几次心理建设，才抬手按响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开门的是季然的母亲，一位气质温婉、戴着细边眼镜的中年女性。她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校服、高高大大、手里还提着水果的陌生男孩，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阿姨您好，”林骁赶紧站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礼貌又可靠，“我是季然的同学，林骁。听说他生病了，我来……看看他。”他把手里的梨往上提了提，动作有点僵硬。
季妈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啊，是林骁同学啊，快请进。然然提过你，说你们一起出板报，校庆还合作画画。”她侧身让林骁进来，“真是麻烦你了，还特意跑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林骁连忙摆手，换了拖鞋，有些拘谨地走进客厅。季然家的布置整洁雅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书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中药味。
“然然有点发烧，刚吃了药睡着了。”季妈妈轻声说，指了指里面关着门的一个房间，“要不你先坐会儿？我去看看他醒了没？”
“不用不用！”林骁赶紧说，“让他睡吧，生病了得多休息。我就是……来看看，没什么事。”他把手里的梨和冰糖放在茶几上，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听说咳嗽吃这个好。”
季妈妈看着那袋明显是少年人自己挑选的、带着笨拙心意的水果和冰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谢谢你啊，林骁同学，有心了。快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阿姨您别忙了，我坐会儿就走。”林骁在沙发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局促。他目光快速扫过客厅，看到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整个环境安静得让他不敢大声呼吸。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轻轻响了一下，被推开了。季然穿着柔软的浅灰色居家服，外面披了件外套，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头发微微有些凌乱，看起来比平时更瘦削，也更……脆弱。他似乎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才醒的，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和一丝惊讶，看着客厅里的林骁。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林骁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他顿了顿，有点语无伦次，“你感觉怎么样？发烧严不严重？吃药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
季然靠在门框上，轻轻咳嗽了两声，才低声道：“还好。就是有点感冒发烧。吃了药了。”
季妈妈见状，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同学聊吧，然然，别站门口吹风。林骁同学，你坐，我去给你们热点牛奶。”说着便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又剩下两人。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
林骁看着季然苍白的脸，忍不住说：“你快回去躺着吧，别又严重了。”
季然摇了摇头，走到沙发边坐下，只是动作比平时缓慢了不少：“躺久了头晕。坐一会儿没事。”
林骁这才重新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个……周六淋雨冻着了吧？”林骁憋出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自责，“都怪我，伞打歪了。”
“不是，”季然轻声否认，又咳嗽了一下，“换季，本来就容易感冒。”他抬眼看了看茶几上的梨和冰糖，“谢谢你来看我。还买这些。”
“哦，这个，顺手买的。”林骁摸摸鼻子，试图让气氛轻松点，“我妈老说冰糖炖梨治咳嗽特管用，虽然我每次吃了也没觉得有啥用，哈哈。”他干笑了两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点突兀。
季然似乎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微弱的弧度，但因为生病没什么精神，很快又敛去了。“嗯。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像最初那样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平静的、陪伴的味道。
林骁不再试图没话找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看着季然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看着他安静地捧着妈妈刚刚送来的热牛奶，小口地喝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部分苍白的脸颊。
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在林骁心里蔓延开来。不是球场上的亢奋，也不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更不是解出难题的喜悦。而是一种……很柔软的，带着点酸涩，又充满了保护欲的感觉。他想做点什么让他舒服一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这样笨拙地陪着。
季然喝了几口牛奶，似乎暖和了一些，精神也稍微好了点。他放下杯子，看向林骁：“今天……课上讲什么了？”
“啊？哦，没讲啥新课，主要是讲上周的卷子。”林骁回过神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课堂上的事，哪个老师又发脾气了，大熊回答问题闹了什么笑话，物理卷子最后那道大题全班就三个人做对了其中还包括你……
他讲得并不精彩，甚至有点颠三倒四，但季然听得很安静，偶尔会因为咳嗽打断一下，然后又示意他继续。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给客厅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厨房里传来季妈妈准备晚餐的轻微响动，食物的香气隐隐飘散出来。
林骁看了一眼时间，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不然赶不上家里的晚饭了。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多喝水。”
季然也跟着站起身：“嗯。谢谢你来看我。”
“跟我客气啥。”林骁摆摆手，走到门口换鞋。
季然送他到门口。林骁穿好鞋，回头看着他：“赶紧好起来啊，没你在，问问题都不方便了。”他试图用玩笑的语气掩饰关心。
季然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嗯。路上小心。”
“知道了。拜拜。”林骁挥挥手，转身下了楼。
骑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带着凉意，但林骁心里却觉得暖暖的，还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虽然只是短暂地待了一会儿，也没能做什么，但亲眼确认了季然没什么大事，只是需要休息，他那颗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地。
而此刻，季然家。
季妈妈收拾着茶几上的杯子和那袋梨，笑着对重新坐回沙发的儿子说：“你这个同学，挺有意思的。看着大大咧咧的，心还挺细。”
季然抱着温暖的牛奶杯，看着窗外林骁消失的方向，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生病让人难受，但那种被人记挂着、笨拙地关心着的感觉，像是一帖温和的药，悄无声息地缓解了身体的不适，留下一种细微而持久的暖意。
低潮时分，安静的陪伴，有时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诉说着：我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