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荒芜旷野,裸土皲裂干涸,裂痕交错纵横,生机尽绝,草木无存。
天空若被厚重的铅云重重遮蔽,仅余几缕苍白妖异的光束,穿云裂雾,微照亮荒原一隅。
数座孤岩矗立。岩顶之上,一周身充斥浓郁魔气的魔物,其利爪已深深嵌入一白衣女子腹间。
祈夜槐倏然显现,尚未看清这一幕,一股魔息便扑面而至,令她神色剧变。
这股气息她铭心镂骨,正是百年前紫微宗掌门寿典临启前,那头突现玄极山,攻击她的魔物的气息。
她迅疾抬头,目透百丈虚空,眈眈然定于那魔物身上。与此同时,魔物亦似有所感,猝然扭头,以它那混沌不明的面庞与祈夜槐遥遥对峙。
“嗯?又一个祈夜槐?”魔物发出沙砾磨擦般的声音。
祈夜槐闻言,目光瞬落至魔物脚边那气息微弱的女子脸上。
赤瞳如火,曳影鞭断,身份昭然若揭。
这,难道就是她于这一重时空的宿命结局吗?
未及她深思,那魔物已沉声笑道:“有趣,有趣,无论你是什么东西,皆无关紧要,因为你马上便会化作一具死物。”
魔物的身形化影于空,转瞬即如幽灵般凝聚于祈夜槐面前。
一鬼一魔,交锋骤起。
然较修为,祈夜槐发觉自己不及此魔物深厚,论身法,她亦慢此魔物半拍。
更诡异的是,此魔物宛若上重时空中的【祈夜槐】,对她的招式了如指掌,总能预判她的攻势,屡占先机。
如此下去,她会死,祈夜槐意识到这一点后,不再恋战,欲脱身而去。可魔物又岂容她逃,身形暴掠而起,犹如暗夜中猎豹逐影,精准捕捉到她身形微动一隙,瞬息间扼住她咽喉,将她高悬于半空。
其魔息缓缓蚕食着她的煞气。
魔物端详起祈夜槐,道:“形貌无异,气质却稚弱许多。你不是祈夜槐,不,应当说你不是而今的祈夜槐。”
魔物似为这惊奇发现而狂喜,语调难掩亢奋:“好啊,杀你两次犹嫌不足,竟还能再杀你一次,妙,妙极!”
然而话音甫落,一锐器猛然自它身后贯入,破腹而出,黏稠的黑血沿着锐器断茬缓缓滴沥而下。
魔物甩掉祈夜槐,一把拔出插入体内的异物——一截曳影鞭残柄,其上的鬼凤已折翼颓然。魔物怒不可遏,探手入鬼凤喙中,抠出魂珠,徐徐捻碎于掌心。
魂珠化为齑粉微尘,随风飘散。
暗袭魔物的【祈夜槐】犹若纸鸢断线,颓然坠地,赤瞳中的红光渐渐黯淡。
魔物攫起她的身躯,再无一句废话,利爪直贯其胸,心脏被生生扯出,血花如绽,漫天飞洒。
凄厉惨叫瞬间撕裂了荒原的寂静。
分明不是她的身体,或者说不是她现在的身体,可祈夜槐却觉自己的心与之共裂,剜心之痛亦加诸她身。
那双眼眸赤光尽褪,余下死灰沉寂,肉身蜕为一具无魂躯壳,再无生气。
随着她的陨灭,时空开始撕裂,混沌之力将祈夜槐卷入一道幽邃狭长的时空裂缝中。
睁眼。
赤霞映晚,天际如血,漫天皆是御剑乘风、衣袂飘飘的玄门修士。剑光森寒,交织各色法器光华,耀目非常。
然此等浩荡威势之前,对立者仅是一白衣女子,她悠然坐于黑鳞巨蛟之首,姿态闲适慵懒,指尖勾绕着耳畔银蝶耳环,尽显不羁。
“天道昭昭,正邪自古判然。吾玄门诸派,世承正义薪火,除魔卫道,护佑苍生。今有魔头祈夜槐!残暴无道,焚紫微,戮云霄,更吞噬我玄门百位英杰,开启地狱变,恶行累累,天理难容!老夫忝为天下正道之代言,号召玄门内外志士仁人,齐集于此,共举义旗,誓斩此魔,以正乾坤!”
白须老者声如洪钟,正气浩然,正欲挥令进击,忽闻人群哗然,惊呼四起,宛若惊雷裂空:“奇哉!怎会有两个鬼王并现!”
众目皆齐聚向天际一隅,果见一白影凭空悬立,周身鬼气腾腾。霎时间,愤慨与骇异之声交织如潮,直扑祈夜槐。
“魔头,你又在施展何等邪术!”
“不论真身假相,今日誓必剿灭尔等邪魔歪道!”
“诛邪卫道,誓守世间清宁!”
祈夜槐随意拭去唇边血渍,眸若寒星,横扫天际,见数百修士密如织网,铺天盖地而来。
且不论这重时空的自己,能否胜过这上千名修为深厚的玄门高手,至少眼下负伤的她,定然打不过这些牛鼻子老道。
没有丝毫迟疑,锐齿猛然刺破指尖。
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时空似遭冻结,天际众人的身形变得异常迟缓,其怒叱与呼号亦变得冗长而渺远。
紧接着,一切喧嚣声尽皆消失了。
天地间被一层茫茫白雪温柔地拥覆。
祈夜槐视线恢复清明,顿生警觉,目若电光,疾扫四野。毕竟前几重时空,皆是腥风血雨,生死一线。而今顾盼之间,眼前景致却出乎意表的宁静祥和。
只见天际细雪悠然,翩翩而落,细碎声与这方天地的静谧相和,与先前的险境大相径庭。
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祈夜槐转而审视起这银白世界。似是置身于某座山上,四望皆是皑皑白雪,宛若尘外仙境,纯洁而又孤寂。
许是肉身伤势之故,她竟感受到了久违的寒意,透骨而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她踏雪前行,脚下踩碎细碎的冰晶,发出清脆的“咯吱”与“沙沙”声。
走了许久,除了雪,仍是雪,天地间除却雪落声,再无它响,仿佛整个世间仅余她一人。
难道此处是于这重时空濒死的她,寻得的一方幽寂安息之地?祈夜槐正自疑惑间,遥闻前方有微细声响,渺渺飘来。
她凝神细听,辨出声源所在,目光透过杉林间隙,窥见一山间平台。她快步进入林间,借挺拔的杉树为蔽,望向平台。
台间,一八角亭临飞瀑而立。时值隆冬,飞瀑已凝为一面晶莹剔透的冰帘。而瀑下清泉,却似不受寒霜所侵,碧水潺潺。
泉面漂浮着一金盏,盏身镂以繁复咒文。盏内,一朵纯白莲花静静绽放,淡淡的荧光自莲心处时隐时现。
两道身影矗立泉畔,一红一白,俱注目于白莲,静默相对,无有言语。
白衣之人,观身形可辨,是位女子。衣饰无华,却自有股超凡脱俗的气韵,身姿卓然挺立,气质清冷飘逸。青丝瀑悬于背后,仅以一枚素玉簪挽束,侧颜微露,于耳鬓间,隐约可见两缕华发,皎皎若霜雪。
凡世间修行者,不拘族类,修为高深者,往往能洞察修为稍逊之辈的境界高低、法力强弱。然此白衣女子,修为竟似渊海莫测。
祈夜槐试以一缕灵识探查,却如微石投海,渺无回响。
如此深不可测的境界,定已不属凡人之列了。她正揣度其身份来历时,那红衣女子开口了:“云澜。”
语声温婉,却未得白衣女子丝毫回应。
红衣女子转身正对白衣女子,声调微扬,再次唤道:“云澜仙君。”
一时之间,祈夜槐不知是该先震惊于红衣女子的身份,还是惊异于她口中所唤的“云澜仙君”这一称号。
那红衣女子半露侧颜,分明就是那玫瑰妖秦欢颜。也不知此时的她又多活了几百岁还是上千岁,容颜虽驻,音声则添了岁月积淀的沉稳与成熟。
至于这“云澜仙君”的身份,祈夜槐虽暂不得而知,但可揣测一二。
首先,此人绝非她飞升时所识九天众仙之列。脑海中记忆翻腾,倒是想起云真宗内有座云澜峰。
飞升成仙者,其仙号多与飞升时的洞天福地或山川名胜息息相关。若这“云澜”仙号果真源自云澜峰,那就说明此人出身云真宗。
祈夜槐思忖如今的云真宗内,有即将迈入渡劫大乘境之人吗?思来想去,除了南善文和那几个老不死的长老外,似乎并无旁人显露出此等天资与潜力。
“魂珠已毁,纵是置于养魂莲心历百年、逾千载,也无法复原。此天地间,姬钰形神俱灭,已归于无有。别再执念于此,虚掷光阴了。”
秦欢颜的话截断了祈夜槐的思绪,她眉尖轻扬,显露出几分讶色,此人竟于她彻底湮灭后,仍执着于复生她吗?
她于脑海中搜寻,然而记忆中全无此人的形迹。如今的秦欢颜身边,亦似无此等人物。莫非是未来际遇中所识?
“我知她已经不在了。时间碾碎万物,或许再等百年,这世间记得她的人会越来越少。最终,世人皆将她遗忘......”
“至少我,仍然记得她。”
白衣女子的声音便如这漫天冰雪,冷而清越,沁入祈夜槐心间,令她体肤又添了数重寒意。
或是为此寒意所激,她不慎泄露出一缕气息,为白衣女子察觉,势将转身望来。
理智告诫祈夜槐应隐匿身形,免遭发现。然,心之深处,却有一股难抑的冲动驱使她一窥此人真容,探明究竟是谁,竟在她逝去数百载后,仍枯守着这颗光华不再的魂珠。
偏偏于此际,时空再度为无形之手所搅动,一股磅礴吸力骤至,欲将祈夜槐的肉身与魂魄吸入虚无。
那人的面目轮廓,已渐而分明。
隔着漫天纷飞的雪花与冰晶,她就快要看清她的脸了。
就差一瞬,就差那么一点点......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泯没。
再度睁眼。
眼前是一张皎皎若月的面庞,眉如墨画,下映深邃眼眸。鼻梁峻拔,唇虽薄而色若丹朱。
“祈夜槐?”
祈夜槐神思被此呼唤声猛然牵回。
钟离檀的脸,近在咫尺,周遭则是血雾笼罩的蛇泽。
她回来了。
于最后一重时空尽头,她终是未能窥清那人真容。心底似有失望,又非尽然,神色间染上一抹低沉之色。
钟离檀审视祈夜槐周身,见她一身洁白衣裳破损不堪,尘埃与血渍相杂其间。肩胛处似被刃器穿骨而过,留有几处血窟窿。
而颈项之间,隐隐浮现几道黢黑指痕,唇边残挂暗红血印,显得她面色愈加惨白如纸。
钟离檀不免疑惑,以祈夜槐的修为,蛇泽有何物能重创她至此?莫非,她亦为时空洪流所裹挟,穿越至往昔,遭遇危险而受伤?
“你可还好?”钟离檀犹豫一瞬,开口问道。
祈夜槐望向钟离檀,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莫说受伤,便是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反观己身,遍体鳞伤,惨状难言。
她神色顿时变得微妙。思忖莫非钟离檀并未去到未来,又或是她的未来较之自己,更为平坦顺遂,无那般腥风血雨?
“你......”
“你......”
二人不约而同开口欲言,继而又同时归于缄默。再度启唇之际,话音又不期然地碰撞在一起。
祈夜槐勉力扯了扯唇角,牵动到伤口,不禁轻哼一声:“你先说。”
钟离檀:“你方才一直在蛇泽?”
此言一出,祈夜槐即心下了然,钟离檀定也穿越了时空,否则何有此问。
她眼梢斜扬,反问:“怎么,你也去到未来,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钟离檀眉头一蹙,旋又舒展开来,“你去到了未来?”
祈夜槐坦然颔首。
“不……我去的是过去,我的过去。”钟离檀语调渐沉,连带着眉睫低垂,遮掩了眼中情绪。
祈夜槐谛视着钟离檀的脸,若有所思。
若钟离檀是回到了在此之前,十四岁之后的过往,那些皆亲身所历,记忆犹新,不应作此反应。所以她很可能是回到了那段被封存的、十四岁前的记忆残片中。
祈夜槐半眯起眼,问:“你于过去,看到了什么?”
钟离檀忽而抬眼,直视祈夜槐,反将一军:“那你呢,于未来,你又目睹了什么?”
祈夜槐沉默,二人之间的氛围倏然下坠,沉郁之气满盈四周。
须臾,祈夜槐似不欲再纠缠此话题,淡然道:“过往未来,皆若浮云。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到那三头蛇,离开这鬼地方。”言罢,自向前行。
钟离檀望着她那略显趔趄的背影,片晌,提步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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