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檀无视祈夜槐的幽怨声,问:“接下来去往何处?”
“跟上。”祈夜槐抬腿先行。
少时,二人至溪谷深处,面前显现出一座洞府。洞口前,一方数丈高的石台凭空而悬,既无根扎于地,亦无基立于石,恍若自天而降,奇绝非凡。
台下细水潺潺,澄澈可鉴,映照着石台的雄浑。直叫人怀疑,此乃世外高人潜修之地。
二人飞身上高台,却见台上景象迥异,好似一方古朴农院。旁侧有石井一眼,井水自山间溪流汲取,汩汩有声。井畔简陋茅棚内,炊具碗碟,一应俱全,只是不见灶洞柴禾。
而不远处,皎月下的石桌旁坐有一黑影。桌上的硕大石钵满盛血糊脏器,色泽鲜润,宛若刚从温热躯体中剖出,发散出浓重的血腥气。
黑影双手并用,机械往复地将血肉模糊的脏腑送入口中,噙嚼声于静谧山谷间回响,悚然异常。
祈夜槐向那黑影唤道:“愮姑。”
黑影进食动作停滞,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纹深若壑的老妪面容。其双目,白多黑少,瞳子如豆。唇畔血渍斑斑,与钵中腥膻生肉相衬,愈增悚惧。
愮姑望向祈夜槐,手探入石钵内,随意攫取一截仍在微微蠕动的肠子,朝祈夜槐晃了晃。
祈夜槐微笑摆手道:“纵然是鬼,食亦各有所好。本座还是偏爱熟食,这生鲜之物,您自个儿享用罢。”
愮姑不再理会她,继续埋头进食。
祈夜槐携钟离檀上前,道明来意:“本座今日前来,是为兑现你昔日欠本座的人情。”
愮姑闻言起身,随手抹去唇边血渍,喉间发出利甲刮蹭砖瓷的尖锐声:“道来。”
祈夜槐一瞥钟离檀,“她身中血蔓蛇泽之毒,帮她解毒。”
愮姑白茫茫的眼珠迟缓地移到钟离檀脸上,凝视片刻,问:“老身欠下的人情珍贵得很,你确定要还于此人身上?”
祈夜槐耸肩,神色颇显无谓:“欠本座人情之人,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份。你只需说,此毒可解否?”
“目前只能解一半。万物循环,相生相克,毒之所生亦藏解毒之机。欲根除此毒,须取蛇泽内的血蔓草为引。”
祈夜槐颔首:“行。待取来血蔓草,再除余毒。”
愮姑:“继此三日,每夜三更时分,通过药浴逼潜藏经络的毒素入血脉,至日中,施针砭石术,放出毒血。”
她扬手,一纸载满诸药材名的信笺飘然落入祈夜槐掌中,“依此单所列,一一采来。”
祈夜槐转手便将药单拍到钟离檀肩头,“自己的解药,自己采去。”
近子时正,洞府深处一石室,正中置有一口铜锅。锅下火势炽烈,烹煮着锅中黑如墨汁的药汤,沸腾冒泡,白烟袅袅,弥漫满室。
祈夜槐环臂斜倚于药架,微微眯眼道:“愮姑,你莫不是瞧她细皮嫩肉,打算将她煮了吃罢?”
愮姑正持木杓于锅中搅动,闻此言,面不改色地瞟一眼钟离檀,冷冷道:“面若死鱼,立如棺板,一看便知是身硬骨头。老身生平不嗜硬骨,恐其咯牙,难以下咽。”
蹲在愮姑腿边的一骷髅面的鬼猴子欢腾地拍起巴掌,尖声重复:“硬骨头,硬骨头,难吃,难吃!”
祈夜槐嫣然绽笑,随即以眼神催促钟离檀,“愮姑既已明言,你可放心了,速速解衣罢。”
钟离檀指端触及衣襟边缘,忽而凝滞,斜目睨向祈夜槐,语声清冷:“你先出去。”
“这般忸怩作甚,又不叫你脱光,还怕本座瞧么。”虽这般说,祈夜槐还是转身步出石室,倚于石门等候。
不久,石室内传出阵阵隐忍的痛吟声。祈夜槐回到石室,见钟离檀身着中衣,浑身浸于药汤中,唯肩颈及头露于水面。双目紧合,唇线紧抿,间或自鼻息间溢出沉闷低吟,神志状若陷入昏昧。
“她怎的了?”祈夜槐上前问道。
愮姑:“排毒过程肉身必受煎熬,神识暂沦于迷蒙。”解释罢,她直视祈夜槐,语含几分探究深意,“认识你数十载,见你杀人见惯了,救人,老身倒是头次见。此人与你有何干系?”
祈夜槐淡声:“无甚干系,人情债罢了。她这一身蛇毒,说来也是因本座而起,你还本座人情,本座还她人情,仅此而已。”
愮姑讥讽道:“你这没心没肝的恶鬼,身上竟还存几分人味,当真是鬼界奇闻。”
祈夜槐不以为意,转而问道:“需泡几时?”
“一个时辰。老身乏了,你愿守着便守着,莫来扰老身。”愮姑转身离开石室。
祈夜槐望向钟离檀,见她颈颊间为氤氲热气所蒸,细汗密布。本极整饬的发髻,此刻稍显散乱,数缕青丝湿漉漉地贴垂于耳畔,随药汤微澜,徐徐摇曳,最终依偎着颈间曲线,潜入温汤中,隐没不见。
而白净的颈项上,不知是因忍受着排毒之苦还是另有缘故,肤下筋络血脉不时微微鼓胀。
“不舒服也受着,谁叫你不知死活地往蛇泽里闯。”祈夜槐就座于旁侧石台,越看越觉钟离檀周身正“汩汩”冒着傻气。
是了,世间哪有这般痴傻之人,唯师尊之命是从,罔顾己身安危,甚至舍命以赴?
祈夜槐心道,钟离檀应当不至于如此愚蠢,寻她的背后应是别有深意。然她搜肠刮肚,也揣度不出钟离檀执着寻她的缘由。
难道是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不对,不对。
钟离檀幼时记忆尽丧,又岂会知晓她曾救过她。
抑或欲报引她入紫微宗的知遇之恩?
非也,非也。
昔年她虽携钟离檀入宗门,但转头便将她丢在外山,不闻不问。其后至她飞升前的十年间,她二人相见次数寥寥无几,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彼此间谈不上熟稔,更别提有何深厚情谊了。
祈夜槐反复思量,终不解钟离檀缘何执着。她权且视为,钟离檀秉持一颗尊师重道之心,加之其性格执拗,视此寻人之事为修行路上一大试炼,故而不遗余力。
她收回目光,自袖中拈出一卷话本,其大小不过盈掌之间,乃是墨云自凡尘搜罗来,供她暇时消遣解闷的。
她凝神翻阅起来,不时因书中趣事轻声发笑,又或遇情节迂回而黛眉紧蹙,口中连连怒骂“贱男人”、“狗东西”。
正当她沉湎于话本的精彩时,忽有微声呢喃,隐约入耳。
祈夜槐搁下话本,抬眼望向钟离檀,见她神色渐趋宁静,先前的苦楚已消散大半,唇齿启合,宛如梦呓,低语呢喃着什么。
她起身走至锅边,稍稍倾身,贴近细听。
“......脍、......酥、蕊......羹、素......汤......”
钟离檀的声音细碎难辨,她耳朵几快要贴她唇上了,也仅零星攫取到“羹”“汤”几个字眼。
合着是泡饿了,搁这报菜名呢。
她遽然无语,却又觉此情此景甚是有趣。观钟离檀如今的修为,应是已辟谷不食,却仍在梦中馋嘴此些羹肴。
她不禁遐想联翩,想那外人眼中超凡出尘、仙风道骨的钟离真人,若真为口腹之欲所动,大快朵颐起来,又该是怎样一番滑稽模样。
祈夜槐哑然失笑,然笑声未歇,一道凌厉掌风骤至。她偏头躲过,反手一探,精准擒住钟离檀腕间,将其摁于锅沿上。
她迫近钟离檀眼前,低声叱道:“看清楚,是本座!”
钟离檀视线逐渐聚焦,面上凛冽之色随即淡去。
祈夜槐一把甩开钟离檀的手,方才的猝然变故,致她衣襟面颊皆被药汤溅染,颇显狼狈。
钟离檀气息微喘:“你在此作甚?”
祈夜槐冷然道:“怕你死里边,看来是本座多虑了。一个时辰未到,自己泡着吧。”
祈夜槐转头来到洞府前的高台,偃息于藤椅。峡谷上方,苍穹与峰峦间仅存一线,恰映出半轮明月,倾泻万道银纱,遍覆她周身。
她与众鬼无异,不喜白昼的炽烈日光,独嗜沐浴月光,以养阴炁。
躺了许久,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不必瞧,便知来者何人。祈夜槐懒得回眸,继续闭目养神。
直至那脚步声止于椅侧,身影横斜,遮蔽了大半月光,她才蹙眉启眸,骂声几要脱口而出,便在目及钟离檀面容时,滞于喉间。
此时钟离檀发髻已解,乌黑发丝微带湿意,柔顺地披垂肩头,为她素日清冷的眉眼添上一抹温和之色。里衣虽干,然衣襟微敞处,颈项与锁骨间仍挂着水珠点点,晶莹若珠。
周身道香已渺,唯余一缕淡淡草药气,随风送入她鼻息,非但不刺鼻,反显得清雅怡人。
祈夜槐垂眸思量,平日钟离檀道袍加身,发髻高束,瞧着与那些动辄将苍生大义、斩妖除邪挂在嘴边的臭道士没甚两样,而今褪去那层庄严外衣,倒显露出几分迷人风姿。
下一瞬,意识到自己竟悄然为钟离檀皮相所惑,祈夜槐将眉端狠狠一拧,于心底冷笑。
可惜,与本座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真人不是视本座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吗?”祈夜槐瞑目而言,声淡如水。
钟离檀迷惑:“何时?”
祈夜槐睁眼,冷眸如电,扫向钟离檀:“真人平日不照镜子的么,不知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离我远些’四个大字?”
钟离檀静默片刻,随后缓缓吐出三字:“我没有。”稍顷,又添补道,“我未尝视你为蛇蝎。”
祈夜槐懒得再与她缠磨,掀唇道:“让开,莫扰本座赏月雅兴。”
钟离檀闻言,仅略移数步,就坐于石凳上,并无离去之意。
被一道深邃目光久久凝视于面上,祈夜槐眉心一起一伏,终是按捺不住,低叱:“谁许你一直盯着本座看?”
钟离檀顺从地垂下目光,“我不扰你赏月,待你赏完月再谈。”
祈夜槐被她这番“体贴周到”气笑了,她轻按眉心,语含薄怒:“有事便说,不然就滚。”
钟离檀迟疑须臾,启口:“我有事想问你。”
祈夜槐于她声息间,察觉一丝罕见的局促,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兴味,遂敛去烦躁,易以一副平和神色道:“你且说来听听。”
“方才于石室内,除你外,可有旁人出入其间?又或室中有何异象?”钟离檀语声虽持稳,但其间隐现一缕难掩的迫切。
祈夜槐觉得她这问颇为古怪,“愮姑走后,室中唯余本座一人,无甚异状。”
钟离檀眉睫半敛,神容悒悒。
适才药力涌动,她神思沦于虚渺,但并未全然泯灭,而似浮游于冥蒙雾霭中,形骸备受苦楚,而心魂却宁谧平和至极。
而后,忽有一道轻笑声夹杂着熟悉的嗔怒语调,猛然间将那朦胧白雾撕裂开来,将她推入一段记忆长河中。
是梦是幻?她已无从分辨,唯知当时她正以超然物外的至高视界,俯瞰着境中景象。
紫微宗辖拥三座山峰。主峰玄极,掌门所居,万仪之尊,庄肃非常;左辅明尘山,为内山门徒潜修玄理、悟道养心之地。
外山则别为两翼。一翼司宗门后勤庶务。另一翼乃外山门徒砺志炼心、精进武技的道场。
外山山巅,势极峻峭。修为浅薄的外山门众若欲登顶,只能凭肉身之力,一步步攀藤附葛,危险且劳苦。是以峰顶绝人烟,幽静至极,姬钰偶或来此,躲避内山尘嚣,偷得浮生半日闲。
青碧竹海,姬钰悠然卧于曲竹间,手执一卷话本,伴随着林间叶语窸窣,笑靥如花,笑声琅琅。
而竹林一隅,映现出少年时期的钟离檀,形貌羸弱,匿于林荫间,遥遥瞻望姬钰,未敢进前一步。
直至姬钰身影若风而逝,她方才踏入竹林深处的竹舍,动作娴熟地洒扫庭除,使器物各安其位,井然不紊。
继而,将自山下挑选来的新话本置于案头,目光掠过桌上用过的饭菜,默记下姬钰嗜好的口味与菜式,便悄然退去。
梦之来也快,去也快,这一幕幻景于钟离檀睁眼,看见祈夜槐的那一刻,遽然崩解。
百年修行路迢迢,她已鲜少会做梦了。
“梦者,魄妖之幻,三尸作祟也”。三尸神好诱人心贪、色、嗔三欲,令人溺于欲渊,羁绊仙途。是以玄门修士,必研清心寡欲、宁神致远之术,修为愈深,则梦魇难侵,渐渐便不会做梦了。
能如此真实的梦一场,于钟离檀而言,是极难得的奢侈,因此她才想要寻得适才引她入梦的契机。
“不过真人倒是没完没了地念叨,又是‘脍’又是‘羹汤’,倒是令本座好奇得紧,该是何等珍馐,才能引得真人念念不忘至此?”祈夜槐转身与钟离檀相视,一对姣若桃花的双眼半眯,眼底漫出戏谑来。
不料此言一出,钟离檀神色遽变,几分黯然浮上眉梢,默然不语。
祈夜槐唇畔笑意僵凝,收放不得,颇显尴尬。
罢了罢了,她与钟离檀年岁悬殊,差着近三百岁,许是代沟所致,她二人委实聊不到一块儿去。
祈夜槐正要下逐客令,却听钟离檀突兀发问:“你在地府见到姬钰时,她......怎样了?”
“什么怎样?”祈夜槐好似觉得她问的是废话,慢悠悠答道,“地府众鬼不都一个样,初来时张牙舞爪,面貌狰狞,历过几轮刑后,便是一样的痛哭哀嚎,乞求饶恕。
不过本座以为,这阴司刑罚,无非是些剜心剖胆的肉身之苦,较之诸玄修道门中千奇百怪的惩戒,倒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知道了......不必再说。”钟离檀猝然起身,转身疾步返回洞府。
祈夜槐凝望着钟离檀背影,见她步履沉重,往昔挺直的腰背,此刻竟略显弯曲。映于皓月下的颀长身影,渐渐被拉长,最终隐没于幽暗洞口。
她收回眼,目光虚怔地望向那狭窄的一线夜穹,心海翻腾,惧、痛、哀、绝、恨......皆汇聚于瞳底,化为一片妖异赤红。
十指指端,锐如鹰喙的利甲悄然生长,于藤椅上划出声声刺耳的锐响。
“哟,明尘仙君这是怎的了?”一道讥讽声响起,却非来自四野,而是发自祈夜槐心府,唯有她能闻听此声。
“是忆起了在地府所受的无尽酷刑之苦,还是想起了在鬼蜮,那些昔日为你所败的妖魔鬼怪,将你践踏得如同丧家之犬,只能匍匐于地的屈辱场面?”其声大笑,快意洋洋。
“我看都不是,怕是仙君心中尚存一丝幻想,妄念这天地间仍有真心待你之人吧?昔日那光华万丈、万众仰望的明尘仙君啊,何其辉煌,而今却背负着千夫所指的骂名,沦至众叛亲离的境地,成为世所鄙弃的堕仙、恶鬼!”
那声音狂笑大作,愈显癫狂:“哈哈哈哈,姬钰,你也有今日!昔日高踞九天的明尘仙君,如今却也尝到了沦入尘泥的滋味,天道轮回!天道轮回!”
祈夜槐眼瞳红光四溢,身内煞气如丝如缕,徐然向外弥散。
此时,别有一声音悠然响起:“唔,真是美味。仙君啊,何必隐忍?不妨让怒火再炽烈些,痛苦更深刻些,还有那不甘之情,这些滋味最是鲜美了。你可是令吾饥肠辘辘久矣。”其声充溢贪婪,似以咀嚼祈夜槐诸般情绪为食。
又闻一道愤怒声杂入其间:“姬钰,若非你服下噬鬼蛊,你以为你是本座的对手吗?你就是个废物!且待时日,本座必将破你心府,重获自由,届时必让你屈膝如犬,跪伏于本座脚边乞饶!”
言罢,复有幽渺声起:“哎呀,老府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吾等只需静静等待,看仙君如何遭万鬼啮心,一步步沦为疯魔。”
“届时,她之躯壳,便成吾等肉身,她之意志,化为吾等之魂。”
“姬钰......吾即化作你,你即成为吾......”
无数声音攒聚成潮,或讥或忿,或笑或泣,恍若于祈夜槐心府撒布荆棘万千,根根扎刺入心,复又纠葛缠绕,不可解脱。
祈夜槐猛然闭眼,眉间戾气与痛楚交缠,郁积至极,刹那间,利甲摧折,十指鲜血迸溅,嘀嗒嘀嗒,将一袭白衣染尽殷红。
片晌后,缠绕她周身的凛然煞气缓缓消散,唯余一具单薄身躯,于月下微蜷,投落一道孤寂无依的暗影。
可以说,两人都是超绝钝感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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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浸浴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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