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晴光尚好,桂子趴在在树上伸着腰儿。
江浅从屋内出来,走到树下,将桂子抱了下来。
“你这猫儿,调皮的很。”
春梧在一旁道:“想来昨夜不知又去哪里偷吃了嘴,您瞧它胡须上沾的肉渣。”
江浅手指点了点桂子毛茸茸的脑袋,嗤笑道:“果然是个小馋猫。”
说着,江浅突然想起什么,对春梧道:“今早大人还在府中吗?”
江浅想着有些置办铺子的事还需要过问沈从迹,于是打算从后厨做了些吃食的点心想着送到书房。
春梧摇摇头:“大人一早带着东生一起出去了。”
每次沈从迹带着东生出去时,怕不都是有什么要紧事,估计一时也不会回来。
江浅葱白似的指尖挠着桂子下巴,一边想,“左右等沈从迹回来也得好些时候,不若先去街上看看铺子。”
于是让春梧去准备准备,等下出去。
马车晃晃荡荡出了巷道。
到了永安街,江浅带着春梧刚逛了不多时,转眼的晴天突然下起了雨。
这雨突如其来,二人没有带伞,于是匆匆跑进了一旁的汲古斋。
汲古斋是京城中难得收有各名家珍品的铺子,其中出名的是一幅《颂梅图》,书画斋的掌柜姓岳名谈峰,继承书画斋为业,本人也是个出了名的画痴,常常出入各个雅会与人谈书论画。
春梧撑着广袖替江浅挡雨到了门口,江浅提裙跨门而入,春梧甩了甩湿哒哒的衣袖跟着进来。
“二位姑娘,可是要买些什么?”岳掌柜迎了上来。
江浅敛衽为礼:“叨扰了,我们随意看看。”她鬓边沾着雨珠,在光影里莹莹如露。
岳掌柜伸手引二人到展架前,浅笑道:“二位自便。”便退到一旁不作打扰。
春梧不懂这些个字画,拧着湿透的袖口,好奇地跟着江浅在展架间穿梭。
忽然见自家夫人在一幅画前驻足良久,画上的花红艳似火,好奇道:“夫人可是喜欢,不过这花好似不常见。”
江浅指尖虚抚过画上题跋,轻声道:“世人谓此花不祥。”
“为什么?”
“这花啊盛极时整朵坠地,不似他花零落成泥,所以谓之‘断头花’。”江浅慢慢解释道。
春梧道:“这样啊。”
“不过。”江浅眸中映着画上殷红,忽而莞尔:“世人评价花之意,往往随波逐流,就好似这山茶花,就因为它掉落的样子将其寓意不好,未必太过肤浅,我倒觉得此花甚是独特,在最美的时候掉落,要落便落个干净,何必缠绵枝头做那苟延残喘之态,便是当断则断,有种决绝孤傲之美。”
“姑娘所言甚是独特,在下佩服。”
清朗男声自背后响起。
江浅回首,见嵇公子执伞立于门边,伞沿雨水串珠般滴落。
“嵇公子。想不到竟然会在此遇到。”江浅讶然。
檐外雨声渐急,打在瓦当上如珠落玉盘,清浅声自在。
“看这雨景匆匆,想来观画应是十分趣雅,却不想巧遇姑娘。”
嵇公子收起油纸伞,伞尖雨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一朵深色的花,竟和画上的花有几分相呼应。
他指尖轻掸衣袖沾的雨珠,笑问:“姑娘也对书画有所了解?”
“谈不上,不过是家母素爱书画作,幼时常在画案旁听她品评,耳濡目染间略知一二罢了。”
嵇川眼中一抹欣赏:“姑娘慧心独具,不囿于世俗之见,才是难得。”
他声音清润,似檐外雨滴落在青石上,“这世间多的是人云亦云之辈,能持己见者,万中无一。”
江浅闻言,浅浅一笑:“公子谬赞了。”
春梧在一旁兀的道:“夫人,雨好似停了。”她指了指散晴的天。
江浅顺着春梧的手看去,却见街对面的观月楼里走出一人。
“姑娘?”嵇川疑惑的看着江浅此时走神的样子,转而一同看去。
春梧和嵇川竟同时出声:“沈大人?”
对面那人似有所觉,倏然抬眼,四目相对的刹那,散开的晴天好似又要暴雨将至般乌云密布。
春梧小步走到江浅旁边:“夫人,大人怎么会...”
观月楼是城中有名的官妓坊,卖的都是些清曲儿才艺,干净得很,来这的官员不乏少数.
还没等说完,江浅语气带着一点不自在:“我怎么知道。”
江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眉抿了下唇,面色又如常,向嵇川浅浅福身:"公子恕罪,妾身先行告退。"说罢拽着春梧疾步离去,绣鞋踏过水洼时溅起的泥点子染脏了裙裾,却固执地不肯往那个方向瞥一眼。
对过街前,沈从迹一脸黑色。
东生缩着脖子小声试探道:“大人?要不要跟夫人一起?”
他眯着眼望向一边翩然公子样的嵇川,声音覆霜:“怕是夫人现在也不想见到我吧。”
沈从迹话一出口,才觉自己竟不知为何有些生恼。
一旁的东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侧目看着沈从迹,心里道:“大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儿个是怎么了?”
嵇川察觉到场面似乎有些不对劲,先一步告辞。
江浅跟在沈从迹后面,想要出声问他为何在此,但是前面的人走得极快,江浅险些跟不上步子。
回到府中
沈从迹转身就进了书房。
江浅心里总觉得沈从迹不太对劲,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传唤,她小心推门进去。
“大人不去用膳吗?”
见沈从迹仍不抬头,江浅心里疑惑着,她哪里猜得到此时沈从迹是因为撞见她与外男同处。
江浅以为他只是在介怀白日之事,柔声道:“京中那些传闻,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又安慰道:“其实,虽然京中传闻...”
沈从迹本来还在生气,听她这话反而有些不解,挑眉道:“夫人,京中什么传闻?”
江浅自认为面对沈从迹必要坦诚相待,于是犹豫了半晌,磕磕巴巴道:“大人之传闻,无非只有才高八斗...貌若潘安...断袖...”
她话说一半,看着沈从迹铁青的面色,立刻止了。
听到这话,沈从迹才明白过来合着他这位夫人完全没搞清楚什么情况。
他气极反笑:“我的夫人,你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这声“我的夫人”说的又缓又沉,江浅心头一跳。
江浅稳稳心神,一副“我会理解”的表情,道“不管什么传闻,我一定会站在大人这边,大人只要知道就可以了,不必理会那些世俗之人的!”
沈从迹彻底无语,扶额叹气道:“我,沈从迹,取向正常。”
江浅正沉浸在自我感动中,闻言下意识接道:“这就对...啊?”她瞪圆了眼睛,话说一半这才反应过来沈从迹在说什么。
沈从迹将笔搁下,起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他嘴角勾起,一字一句沉声道:“我说,你家大人,取向正常。”
这下轮到江浅震惊了,“什么情况?可是明明京中传闻,而且他,他一直分居不就是...”
“那...那为何...”她的声音细如蚊呐。
沈从迹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夫人不妨猜猜?”
江浅手扶着桌子一角,拇指摩挲着桌角,小声道:“不是就不是。”
是日,沈从迹实则赴约而往。
前几日,孙承芳身边一名小内侍悄然递来口信,言有要事相商。孙承芳向来谨慎,平日甚少与外廷之人有来往,如今忽而欲私下相见,着实令人起疑。
然沈从迹思量再三,终是准时前往,与其于观月楼一叙。
观月楼乃京中官妓所聚之处,花影深处,脂粉香中,藏得了醉酒权贵的艳事,也隐得下尔虞我诈的密谋。谁又能料得,一位宫中掌印太监,与一位素有冷名的朝臣,竟在此幽处暗中谋话。
孙承芳行事之谨,依旧如昔。此次约见,亦是因他几日前在乾清宫侍奉圣驾时,偶闻圣上闲谈之间,提及张仲颐数语,言语之间,似颇有不满之意。孙承芳心中揣摩再三,方才决意传言于沈从迹。
张仲颐位居内阁首辅,门生故吏满朝野,如今势大如潮,连司礼监也颇受掣肘。更何况当今圣上近年迷于服丹炼道,龙体渐衰,朝政日益旁落。孙承芳纵是宫中宦者,也不免心有忧思,早做打算。
此番密会,不过是一场投石问路——孙承芳试探的,是沈从迹的态度;而沈从迹所揣的,却是司礼监与内阁之间日益紧绷的弦。
“不过,夫人今天与那嵇川是何干系?”沈从迹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来,质问道。
“你也认识庐西嵇氏,这么巧?”江浅闻言一怔,抬起眼帘惊讶地望向他,却丝毫没有发觉沈从迹语中的不满。
沈从迹突然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衣袂几乎相触。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不巧,曾经在书院求学时,同窗而已。”
江浅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呼吸一滞,本能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却不料沈从迹修长的手指突然抬起,轻轻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
沈从迹道:“我还听说,似乎嵇川公子为护我的夫人,竟当街与宜硕郡主起了争执?”
说着,他眼角一抬,看向江浅之前受伤的手腕处。
江浅心虚了一下,这才知道那日遇到的女子竟然是宜硕郡主。
她眼波流转间,忽然想到自己与嵇川本就清清白白,何必心虚?
于是江浅又理直气壮地迎上沈从迹的目光,朱唇轻抿,语气柔缓:“一时巧遇,妾身没有隐瞒大人,更何况那日郡主隐了身份,妾身也是担心给大人平添烦事,这才没有告知。”
她这一抬眼,那双碎星般的眸中盈盈水光,当真好似一门心思都是为了沈从迹。
沈从迹显然没料到江浅会这般,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在质问江浅。
他仓促松开钳制的手,转身掩饰自己片刻的失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那下次我陪你去上街。”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江浅瞧见他耳根处悄然爬上的绯色,心中暗笑——原来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尚书大人竟这么容易害羞?
她抿唇忍笑,故意拖长了语调:“那...妾身先谢过大人了。”
“咕噜”——
江浅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
沈从迹无奈道:“可是饿了?”
“原想着等大人一同用膳的。”她揪着衣角小声嘟囔。
“走吧。”
“嗯?去哪?”
沈从迹袖子一甩,忽地转身,玄色官袍在门槛处划出利落的弧度,大步跨出门,对着身后的人道:“用膳。”
身后的人轻快一笑,连忙跟上,道:“大人等等我。”
沈从迹没有回头,但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时,还是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步伐。
夜晚,东生敲门进了书房,看到沈从迹还在伏案写公文,上前将灯油换了。
东生捻了捻烛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大人,这两天周管家说要回乡了,让我等您回来的时候跟您说一声。”
周管家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沈府的一应大小事宜都是周管家处理的。
“怎么回事?”
“他老母一直在乡下,前几天乡里来人送了消息,说几日前病逝了,他赶回家守丧。”
沈从迹道:“他在府里这么久也是尽心尽力,既然这么大的事,你去送了他,多拨些银子给他回乡。”
“这个小的自然办妥,只是现下有一件事有些难办。”东生却杵在原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
东生道:“之前府里账都是周管家经手,但周管家一走,这些事就没人办了。”
沈从迹向来对府里的事不过问,“从前都是周管家和东生掌着家,但东生多跟他身边,掌家之事交给他也不妥。”
他一时想不出个合适人选,思量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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