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的圣意即将抵达晋北云中郡的前一晚,定襄王府的小郡主姜芙圆正坐在青窗下瞧月亮,神情恹恹的,像一朵安安静静的花儿。
专侍奉小郡主的女使薛小盏推门进来,正看见窗子支起半扇,雀鸟在窗外啾啾,春寒生雾,扑湿了小郡主的眼睫,像在雨中湿了翅膀的蝴蝶。
郡主可真好看啊,就像枣花馍馍,暄软、白净。
薛小盏知道郡主心里气闷,轻轻叹了一息,走上前把窗子掩上,轻声说道,“……可不好开窗,本就魇着,再染上风寒可怎么好。”
小郡主有静气之美,说话的声口也很暄软,闻言指了窗隙里的一线月影给她看。
“我刚才一晃神,竟然瞧见那条紫背金爪的龙,从月亮下飞过去——小盏,他们都说我被魇着了,可我总觉得,它不是坏的。”
小郡主认认真真说话的样子很招人疼,薛小盏往她的脚边坐了,安慰道:“……和尚、道士今日都来瞧过,王爷还说今夜要请瀚海处月族的神将来为您守门,扰梦的邪祟再不走,可要吃苦头了。”
姜芙圆想起梦里的情形,心尖像有雀鸟踩过,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大寒那一日,她去永泰门下瞧火流星,回来的时候,天降大雪,许是冻着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也是从高热那一晚开始,小郡主夜夜被梦魇缠身。
梦里,云与雾遮天蔽月,青山若隐若现,她由高天向下急速坠落,惊惧到极点的时候,湖海里忽然跃出一条紫色的龙,将她稳稳接住,缓缓下降至水面。
若只是如此,倒也称不上魇。可那龙接住她之后,便化作人形,将她拥入怀中,游至深处的渊底,同她肌肤相贴,同她唇舌交织,吮吸撷取她的身心。
此后她夜夜梦魇,醒来后便精神不振、时常昏睡,定襄王姜屿和王妃娘子苏盈月心急如焚,先请郎中来医,药石无用之后,又请道士做法、和尚念经,今儿白日里还请了“端公”来驱邪,一日三服汤剂用下去,今日姜芙圆的精神才似乎好了一些。
姜芙圆翻了年才将满十六,羞于将梦里的事向父母如实相告,只说有紫龙缠梦、不得安眠,今夜是除夕,也不知那么多汤药、那么多驱邪的手段,那魇,还来不来。
薛小盏看小郡主蹙眉不语,双颊眼下染了淡淡绯色,只道她又发起热来,拿手为她试了试额温,好在温温热热,方才放下心来。
“小扇代您走姥姥家,回来从永泰门进城,正遇上鬼方军借路云中城,人人都争相去看,整整堵了好几条街,这会儿才进王府,在后厢房卸年礼呢。”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听闻外头有新鲜事,就来了兴趣。
“……我都魇糊涂了,不知道小扇几时去的。舅母一向疼我,小堡葡萄、阳高杏脯一准儿塞了不少。”她今日精神刚好些,想吃的心就起来了,说罢了零嘴,又问及鬼方军,“可是云大都护的军队?”
小盏说是,“正是。平乱三年,大寒那日得胜还朝,今儿正好借路咱们云中城。说来也好笑,从前人人都说他们是蛮夷,像青面鬼,可今儿人挤人踩的,全是去看他们的。”
姜芙圆记得那位云大都护。他是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因为和爹爹十分要好的缘故,云大都护从前常常到定襄王府来做客,她有时候也会被叫过去喊人,只记得那位云大都护像个巨人一样高大,她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那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无非就是比寻常男儿高大白净些。”
“好看的是云家的少将军们。”薛小盏斩钉截铁地说,“小扇说,云大都护有十三个儿子,各个高大轩峻,今儿在街上她就看见七个,那些孃孃们都瞧疯了,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也不知道挤掉了多少只鞋。”
“这么多儿子啊!”姜芙圆很惊讶,声音悄轻下去,“一个妈生的?”
薛小盏说不是,拼拼凑凑着小扇说给她的八卦,边回忆边说着,“只有顶小的那个是亲生的。您不记得了?三年之前鬼方军还未曾出征时,他还来咱们府上拜会过,王妃娘子要您唤他哥哥,您不称意,就阴阳怪气地喊他‘云家的岗岗’。”
岗岗,是云中土话里的哥哥,这么一说,姜芙圆想起来了。
那时候也是除夕夜,王府正殿里点的烛火不算明亮,姜芙圆一时想不到那人的细致模样,只记得他眼睛生的很好看,个子同样高的吓人,仰头看他时,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颏。
后来阿爹阿娘叫她领他去王府门前瞧旺火,她提溜着会唱歌的小灯笼,发愁自己的猫儿太肥、鸟儿太吵,千鲤池里的金鱼懒洋洋,一路她叽叽喳喳,小灯笼也咿咿呀呀,气氛很是快乐。
除了这些,她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怕火,那时候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偏要捡旺火堆里的木柴恐吓他。
她小时候怎么会那样呢?自大幼稚,锋芒逼人。
姜芙圆有点不好意思,不自然地转开了话题,“不提他,只叫杯儿碗儿去永泰门大街捡鞋去,挑挑捡捡凑成双,送到成衣铺子里,明儿一早的压祟钱我也就不发了。”
薛小盏哪里肯依,笑着闹着要郡主收回成命,又说起王爷年年往郡主枕头下放压祟钱,主仆两个都很好奇。
“……六岁那年您换牙,除夕夜王爷就在您枕头下放了一枚玉齿,十二岁郡主欢喜打叶子牌,王爷就给您铸了一套金制的十二仙;前年才好笑,初一早上起来,枕头下空空如也,往窗外一瞧,桂树上挂了金月牙、羊脂玉做的捣药玉兔,还有蓝宝石星星——今日也不知道王爷会有什么新奇的主意。”
“这阵子我被梦魇缠身,阿爹一定会变着法儿为我驱邪,今早上他提示我说,周身紫气,细腰带金,头尖脸小,嘴脸可亲——我猜是紫金葫芦,专收妖怪邪祟。”
主仆两个说着闺阁里的闲话,天色就一点点变暗,晋北的一弯澹月闲绰的躺在武定门大街魁星楼至高点的塔尖上,盛接着鏖岁夜姗姗来迟的雪。
簌簌落雪声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再一声尖厉的嘶鸣声过后,一匹毛发金黄的大宛天马,破开雪沫子与雾组成的夜空,马上人引缰急停,天马应声转身,仰蹄而止。
鏖岁夜向来无星,雪再大些,连月亮都要隐去。
马上之人穿风破雾,肩披一身寒气,因雪气侵袭的缘故,此人执缰勒马的手,手指青白修长,掌指关节处微红,似脂玉染了香霭。
他居高临下,整个人藏在阔大的玄青色斗篷里,唯有一双眼睛深静冷峻,向来处那一片巨大的黑暗望去,倏忽举弓张弦,箭枝如流星般连发,一息之后,静夜里发出了簌簌数声,有木板碎裂之声响起。
再近些,黑暗里一辆鎏金官车在箭枝的强劲逼迫下,驶停了。
再看官车的侧壁,七枝箭枝无一遗漏,结结实实地扎在其上,像是刻意为车中人留一丝颜面,故而避开了窗帐。
官车大而轩阔,通身黑如墨染,驾车人身着盔甲,脖粗臂鼓,他回身望过来,一双鹰目凌厉有神,显是练家子。
马上人的视线落在鎏金官车前,冷冷扫过去,旋即调转马头,往前方的黑夜疾驰而去,最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驾车人久久不曾言语,一时才翻身下马,在官车帐外低声禀报:“主人,此人骑射功夫相当了得,您看,还追吗?”
帐中迟迟未有声音传出,又过一息,方才有尖细的男声送出:“不必了。”
随着声音而出的,还有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这手撩开了帐帘,露出一张白胖脸眯眯眼的男人脸,驾车人见状靠近,低声唤了句阮中官。
此人的确是位高阶内官,单名一个春,他低声将接下去的行程传递给驾车人。
“……主人的意思是,南安郡主一定会在此地盘桓,未免她触景伤情,情绪失控,还需要加紧搜寻。先遣人在此地布控,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
驾车人低头称是,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长形黑色铁牌,其上刻了一只肥润的猫儿,双手奉上。
“方才与那位少将军冲撞时,小底顺手牵羊,取了他身上的铭牌。”
阮春心一凛,接过之后,退回了车帐之后。
在这辆马车车内,另有帐帏遮挡,阮春塌腰垮肩,恭恭敬敬地将这枚铭牌奉上。
“陛下,这是方才那人的铭牌,请您过目。”
听话听音,帐帏后之人正是大梁天子李玄都,他似乎在审视着这块铭牌,良久才有嗤笑一声传出,声线是深稳的质感,“阮春,眼睛不中用可以舍了去。这不过是太原铁猫庙的猫符罢了。”
阮春的面上也不显尴尬之色,只陪着笑道:“还是陛下见多识广。也是稀奇,此人骑射技高,显是个身经百战的骁勇之人,如何怀揣这般稚物。”
“赞赞尤其爱猫,从前也常常提到太原的铁猫庙,要与朕同去,只是……”他的声音沉郁下去,像是在惆怅,“一时寻到她之后,倒是可以拿给她瞧瞧。”
阮春在帐外听着,免不得暗自感慨陛下对梅郡主用情至深,转念又想,陛下都为了梅郡主千里万里地追到了此地,一同求个签求个符,又算什么。
“南安郡主在封后这件事上钻了牛角尖,一定要亲眼看看未来皇后的模样……倘或她看到陛下为了她出宫追寻,定会深受感动。”阮春小心翼翼地说着,又察觉到陛下的情绪低沉,赶紧转开了话头,“方才那人并非云中的城防,咱们不过冲撞了一下,竟如此嚣张跋扈!”
“云迹星。”李玄都若有所思,“六岁射雁、九岁抗鼎,十三岁就射瞎了西羌大太子的眼睛,是个天造的将才。收复瀚海、平定魏无敌,云家立下不世之功——朕来边防,也有七分为云家。”
阮春诺诺点头,见陛下说完之后,似乎又在为梅郡主出走的事伤神,这便默默退下了。
下半夜,月隐没不见了,好在有雪,夜窗如昼,定襄王府里,小郡主的寝殿外还有光——仙音烛在檐下慢悠悠地转,照的雪地门廊一片暖色。
姜芙圆睡了一觉醒来,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今晚睡很早却没有做梦,令她醒来时有些茫然,好在还惦记着枕头下的压祟钱,连忙坐起身把枕头抱起来,却空空如也,连个红封包都没有。
她挠了挠鬓角,觉得阿爹一定又送了个大件,既然想到这儿,索性在里衣外披了件袄子,下床往窗子走过去。
小盏被她掼坏了,在床边睡的呼呼不醒,姜芙圆也怕她唠叨,轻手轻脚地趴上了窗下长桌,抬手推开了青窗。
接天连地的雪铺满了整个小院,窗下的游廊萧瑟,发着雪气侵袭过后的清冷气息。
雪粒扑上了脸颊,小郡主觉出几分刻骨的冷意,正想关窗时,却听见了轻而细微的呼吸声。
像猫儿的呼吸,轻缓、静谧。
回身望一眼,她的肥猫儿正躺在多宝格下打着小呼噜,离她远着呢。姜芙圆觉得很奇怪,往窗外探身出去,向左边一望,心头倏忽一跳——殿门前的廊下正斜倚着一个人,仰头闭眼,像正小睡。
那是个青年,一身冰雪气。
他显然在雪夜待了很久,久到鼻尖到下颌的肌骨上,似乎有一层透亮的冰雾,使他侧脸的这一条弧线,像在云海里起伏的山。
姜芙圆没舍得把脑袋缩回去,反而更往外探了探,再看这人,一身紫衣,腰带却是一抹金。
他是谁,为何下雪天、除夕夜,在她的寝殿外睡觉?
想来不是什么擅入者——王府戒备森严,尤其是她的寝殿,阿爹三步一岗五步一护卫的,显然不会放过任何人。
那是新来的护卫?
也不像,起码这身穿戴,就不像王府里护卫的常衣。
姜芙圆悄没声息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开窗的目的,她分明是瞧枕下没有阿爹放的压祟钱,才开窗看有没有什么大物件。
想到这里,小郡主忽然一个激灵,再看那人,可不就是阿爹给的提示词里的样子?
周身紫气,细腰带金,头尖脸小,嘴脸可亲。
衣裳腰带对上了,这人的下巴尖尖的,皮肤嘴唇看上去的确很好亲。
姜芙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再一抬眼,那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向她这里看过来。
他的眼神像从深山中望月,有些迷蒙,像是还置身梦中。
小郡主一下子就把脑袋缩回了窗子里,心脏扑通扑通的,躲了好一会儿之后,又觉得该躲的不是自己,便又鼓足了勇气,探出头看过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是谁,做什么这样打扮?”小郡主好奇地问道,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地说道,“莫非……我阿爹给我的压祟钱,就是你?”
宝宝们,一别四个月,洗心革面的我带着新女儿回来啦!希望你们喜欢她~
破镜不重圆,男主是云迹星,不是渣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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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辟远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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