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进楣下的桂枝不堪重负,积雪簌簌而下,落了檐下人一头。
他起身,低头的同时抬手轻拂了拂发上的雪,方才禅定意静地同她说了一声不是,“我是为郡主守夜的,瀚海处月族的神将。”
啊,原来如此。
白天的时候,阿爹的确这么说来着,那时候她正被端公念咒念的头晕脑胀,所以才一时没想到。
她怎么会问出他是不是自己的压祟钱这样的话呢?简直尴尬地要钻进地底心去。
姜芙圆探在窗外的身子就有点摇摇欲坠,她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边,向他致歉,“阿爹总会在除夕夜给我惊喜——才叫我认错了你。”
檐下人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姜芙圆说话的时候,他就认真地看着她,微微向下的黑瞳仁里像藏了一颗星星。
“不要紧。”他说,“必要时,我也可以压祟。”
他很会为别人解围,声线比檐下雪还凉一些。
小郡主本就是爱玩爱笑的性子,听他这么一说,眼睛就亮了亮,仰头问他。
“瀚海处月族的人,我只认识一个。”她竖起一根手指,同他说,檐下人听的很认真,可惜小郡主没再说下去,却问起旁的来,“神将要做什么?就只是这么守着我吗?”
他嗯了一声,“就只是这么守着。”
姜芙圆抬头看了看夜空里起伏云雾,看不见一丝星月的踪迹,只有檐下仙音烛发着暖黄色的光,吱吱扭扭的转着。
她突然觉得很遗憾,被睡魔侵扰的这半个月以来,云中城所有迎接新年的热闹,她都没赶上,就连去姥姥家走亲戚,都是由小扇代劳。
踟蹰了一会儿,她还是问起了王府门前的旺火,“你从哪里来?我家门前的旺火升起来了吗?”
每年的除夕夜,云中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垒起“旺火堆”,意为驱邪消灾、一年胜似一年。定襄王府是云中城最大的门庭,王府门前自然要升最大最高、火势最炽烈的“旺火”。
入夜时分,就会有许多百姓小儿在王府门前嬉闹玩闹,阿娘就会叫厨房做许多盘糖油饼、黄糕、炸油糕、分给小儿们吃,除此之外,阿爹还会叫人在门口发压岁的铜钱。
多热闹啊。
“我从太原来,入夜的时候进的永泰门。”他说话的时候,原本垂着的右手轻轻抬起来,握住了左手手腕,像是在活动手腕,又像是在摸索着袖袋里的物品,一时才回答她的问话,“……升起了宝瓶一样高的旺火。”
姜芙圆的眼神就带了些生气的意味,正要埋怨的时候,忽然夜空里炸起了一道亮闪闪的花儿,紧接着爆竹声就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小郡主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上了耳朵,对面那人察觉了,说了一句子时了。
“郡主可以提着会唱歌的小灯笼,去王府门前看旺火。”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渐渐小了,姜芙圆踮起了脚尖,兴奋地望着他,“阿爹阿娘不准我出寝殿,怕吹风怕雨淋,怕又撞上什么邪祟……他们难道不知道老不见人气儿,才容易生病呢!”
可兴奋归兴奋,阿爹阿娘会同意吗?尤其这会儿还是半夜子时,正是阴阳交替上升的时候。
“可以吗?”她犹犹豫豫地问。
“郡主今夜睡得可安稳?”他并没有回答可以与否,只是反问了一句,见姜芙圆懵懵然头,才又说道,“跟着我就好。”
姜芙圆正等着这个回答呢,闻言就转过了身,却见小扇小盏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姜芙圆吓了一跳,反手把窗子关上了。
“……原来他就是瀚海族的神将,奴婢瞧着他好生面善。”
“瀚海处月的神将当真有效用,比道士和尚还要灵验——您今夜面色红润、眼睛里有光,果然还是要睡的好啊。”
小盏知晓处月族神将会来守夜这件事,此时见郡主精神气极好,这便也高兴起来,和小扇两人一起,为郡主披了软裘披风,戴了保暖的风帽,这才陪着郡主走出寝卧的房门。
茫茫雪夜,边境的北风在高墙外呼啸,姜芙圆半个月以来头一回踏出房门,脚尖点地的时候,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那位瀚海来的神将身量尤其高,在她出来的那一刻,扬手便取下了檐下挂着的小灯笼,递在了她的手中。
好像所有人都对他很信任,寝殿外的护卫在他先出去的时候,甚至还点头致意,姜芙圆奇怪他对此地的熟悉度,边走边歪过头问他。
“护卫们为何都认得你?”
灯笼是小一点的仙音烛,风一吹便跑马似的转起来,灯笼身上的仙女画片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光也一圈一圈地照在俩人眼前的雪地上。
他没有低头,只是拍了拍腰间悬着的金龟符回答道:“不知名姓,以军阶分上下。”
姜芙圆哦了一声,低头去看他腰间的金色龟符,看清了上头刻着的铭文:守境瀚海,鬼方军第二。
原来他也是鬼方军中的人,也不知同云大都护认识不认识,想来云大都护和阿爹情同手足,派来为她辟邪守夜的神将,也必是左右亲信。
她持灯,他在一旁走,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姜芙圆精神头很好,路过一丛一丛藏在木丛里的小灯时,脚步轻快地像是要跳起来。
北风凛冽,雪却有清古的气味,身边人走的比她深稳,偶尔触碰到他的肩膀,他便微微向反方向后撤一些,很有分寸。
郡主寝殿离王府正院的距离很远,姜芙圆久不出门,体力有些不支,脚步就放慢了。
小扇和小盏就从后面追上来,无限懊恼地说,“早知道的话,该叫杯儿牵轿子过来——”
“可别惊动了阿爹阿娘。”姜芙圆嘘了一声道,“夜还长,慢慢走就是。”
小扇倒是支持郡主多走走,笑着提起殿里头的那只懒猫,“总不好像‘大呲花’那样,成日里窝着,连个老鼠都不愿意捉,胖成球啦!”
提到叫‘大呲花’的懒猫儿,气氛就松快不少,瀚海来的神将忽然问道:“懒猫还是不愿意动弹么?”
“是啊,如今更甚,连最爱的毛球都不愿意玩儿啦,每日每日懒洋洋的。”姜芙圆有些担心,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狐疑地歪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懒猫儿?”
那人还没回答,小郡主又追问了一句,“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灯笼,会唱歌?”
小扇小盏闻言,也跟着自家郡主歪起了头,齐齐看向他。
那人忽然就笑了,笑意挂在嘴角,不算肆意却很和煦。
“郡主刚才说,瀚海处月族的人,你只认识一个。”他问道,“是谁?”
“云家的岗岗。”姜芙圆老老实实地作答,随后又解释着,“我同他只见过一面,我吓唬过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怀恨在心——所以也不能算认识,不过他答应为我去太原府的铁猫庙求‘猫肥屋润’的符,这样说的话,我与他也算是有交情的……算不算呢?
眼前人就安静地等她说完,停下来的时候方才说话:“自然算。”
小扇与小盏听完就恍然大悟了,姜芙圆还在怔忡之间,皱着眼眉,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你就是云家的岗岗?”她张大了嘴巴,仔细去端详他的脸,方才认定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略带埋怨的声音带了几分乖慵,眼睛微微皱着,像各盛了一汪清渊,干净纯澈。
云迹星轻笑一声,“郡主也没问。”
啊也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问,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一会儿便放松下来了。
两人继续向前去,影子叠着影子,小灯的方向换了,影子就一会远一会近。
云迹星想着姜芙圆话里的猫猫符,有几分遗憾。
鬼方军得胜还乡,到达山西境内时,他独自去了铁猫庙求了两枚猫符,可惜今夜在魁星楼撞见了一辆形迹诡异的官车,竟被人摸去了其中一枚,此符不好拆双而送,他便略过此事不提了。
因是定襄王请来为郡主守夜的神将,又是瀚海都护府云大都护之子,王府各处早已打好了招呼,到了正门前之后,护卫便将小门的门闩放开,叫郡主同云迹星出去看。
定襄王府门前果然火光冲天,两边的石鼓高大,一座柴火堆成的宝瓶形状的旺火熊熊而烧,从天而降的雪沫子简直不是火的对手,还不曾靠近便消融殆尽了。
看见旺火就像看见了来年的运势,姜芙圆觉得除了云中城,哪里都不会再有这么熊烈的火了,高高兴兴地问云迹星道,“你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么高兴的旺火吗?”
郡主的小脸被火光烤的红彤彤,一点儿也看不出曾被睡魔侵扰过的疲累痕迹,云迹星看着她,看着火,一会儿才道了一句不曾。
姜芙圆被火烤的暖洋洋的,扭头看他,云迹星负手站着,侧脸有红光,长而黑的眼睫在火光里像是燃起来一样。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一跳,正欲说话的时候,一根木材忽然炸开了,嘣出来几粒火星子,姜芙圆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手臂,站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突如其来的面对面,旺火在姜芙圆的背后炽热着,像是快要烧穿她的背脊,令她赶到呼吸急促。
实际上令她呼吸急促的,还有眼前人不解的眼神。
瀚海处月族是蛮夷,是传说中的青面鬼,人人都这么传说,可人人也都知道他们长得好看。
也许云家的岗岗是瀚海最好看的人,才会被选为能辟邪驱恶的神将?
他低头看她,眼神里由最初的微动转变为不解,黑瞳仁的边缘簇着火,正中心的位置却有个慌乱的她。
“……从前你不是怕火?”她匆匆忙忙地解释,“从前我吓唬过你,这算是我的道歉。”
她道歉的方式很直接,行动和语言双管齐下,云迹星将她往后拉了拉,好让她离旺火堆远一些。
“那是从前。”他笑,“现在不怕了。”
姜芙圆松了一口气,想来他征战南北,战场上看够了烈火,这样的旺火堆哪里还在话下。
她挨他挨的很近,近到他的呼吸轻拂在她的额发上,凉而温郁,很好闻,也许是星斗的气味。
“从前答应我的猫儿符,去求了吗。”有些热了,姜芙圆想到他说的从太原来的话,抬手给自己扇扇风,从他的面前让开。
“猫儿符要成双。”云迹星说,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铁牌,拿给她看,坦诚道,“只有一个了。”
姜芙圆好奇地看向猫儿符,正欲接过的时候,忽然耳边一声轰隆隆的声音,二人向声音来处望去,一辆鎏金的官车横冲直撞而来,眼看着就要撞过来,那驾车人手臂肌肉绷紧,咬牙使了全力,方才扭转马头,往巷口方向疾奔而去,继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又是这一辆鎏金官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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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提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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