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争吵

国庆期间,民宿订单空前增多,二楼、三楼基本都住满了游客。夏尔也由此从一号忙到了四号。

期间,他的微信一直是登出的状态,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夏夕维在昨天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些琐碎小事后,问他,你心情不好吗?夏尔没回心情好不好的事情,只说这几天很忙。静默片刻,夏夕维又说了些北安的事、问了问芒果山的事,最后祝了他中秋快乐。

中秋节这天,合家团聚,芒果山比前三天安静了很多。约中午的时候,夏雁南带着纪念上了山。

纪念出生后,一年里的寒暑假以及重要的节假日,夏雁南总会带他来一趟芒果山,盼望着纪念和夏淑婉、夏尔能够亲近些,当然,她也希望借着纪念,看看能不能渐渐消弭她和母亲,以及儿子之间的那些隔阂,甚至,忘掉它们。所有人都忘掉。

纪念爱吃汉堡薯条类快餐,还很喜欢吃甜食,夏雁南从不吝啬地给他买,终于给他纵容成了一个小胖子。好在夏雁南皮相不差,儿子像娘,纪念也就胖得可爱了。在北安那边,他人见人爱,极为受宠,但是到了芒果山,他处处“碰壁”。最开始,他以为是时间问题,但之后过去了两年三年也没什么改变——芒果山这些人一直都那样,依然对他不太“感冒”……

纪念时不时会疑惑:为什么几个邻居奶奶、爷爷,还有那些阿姨,明显都在有些冷落他?

渐渐长大,他也就渐渐看清了:芒果山的人都更爱他那个不常见面、关系也不亲近的哥哥。就连外婆,也表现出十分明显的偏心。他很想去问她:为什么?我也是夏雁南的儿子啊!

纪念生气得咬牙切齿,不管是北安,还是芒果山,他都要让所有人更喜欢自己!

其实最开始,纪念是喜欢夏尔的,甚至某些时候已经到了粘哥哥的地步,但哥哥总是平平淡淡的,显得对他有些爱答不理。然而,夏尔越这样,纪念越喜欢凑上去,还开始要求和哥哥一起住。

依稀记得是北安的一个平常下午,就他们一家三口在家。他执拗地问妈妈,哥哥是我的亲哥哥,为什么哥哥不能住在我们家?

此话一出,妈妈流露出煮饭煮粘巴了时抱歉地看向爸爸的神色,并以那种神色偷偷瞥了一眼爸爸。爸爸一言不发,只是替妈妈敷衍了他几句,却在饭后,悄悄把他叫到了书房里——

爸爸面无表情,对他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那个哥哥不是你的亲哥哥。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夏尔越来越优秀受到了所有人的赞羡,也许是因为某一次他发现外婆更疼爱哥哥、妈妈也更迁就哥哥,也许……他数不清,无数种“也许”推着他在心里生出各种猜测。

并不友好的猜测拼凑出一则又一则的谣言,纪念心里谣言四起。他开始讨厌哥哥了。渐渐的,他想让哥哥的日子过得烂一些,必须比他的烂,这成了一个目标。

*

院里的光正好,夏尔种的花依然有一半是盛开的。一下午,夏雁南和夏淑婉都坐在院里闲聊。

跟大多数母亲和嫁出去的女儿一样,夏雁南对婚姻里的所有事滔滔不绝,夏淑婉一直慈祥地倾听着,时不时给一些中肯的建议。但她们也都心知肚明,这些建议基本是无关紧要的,只是谈话的一种反馈而已,因为夏雁南根本不会去听。

有很多年轻一代喜欢全盘否定老一辈的经验之谈,她也如此。

即使许多次在纪念的教育问题上,因为儿子不听话而感到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时,她也没能从这些事中联想到过“妈妈是不是也对我有过这样的时候呢”;

即使在曾经,她在最南边的蒲镇饱受陈海的情绪暴力,妈妈劝她离婚回到自己的身边,表示会和她一起抚养陈洱时,她第一反应也是要证明——证明妈妈当年离婚的行为是错误的。忍一忍,两个相看两厌的人是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为了争这口单方面的气,她压抑了自己的所有痛苦,笑脸示外、暗里悲凄,自然也就没联想到“妈妈当年是不是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痛苦才想要离婚的呢”……

她也始终无法明白,妈妈给她取的名字是大雁南飞的意思,妈妈想让她做一只坚韧、勇敢的候鸟,即使时不时迁徙,经历风雨吹打,仍能在漂泊中找到一方安隅。

夏淑婉从小在中部山区长大,目之所及,漫天苍翠。她生活的村庄被很多大树包裹着,裹得很紧,村里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

村里常见的就是一年都在发芽、落叶的树,时而枯时而满的井,和一座一座小山包。天亮时,村里行走着一群埋首土地的人,他们终年劳作,脸上的表情一年里都不会怎么变,只有秋收和过年的时候,他们才像是“在远方待了好长时间,终于回到故乡”一般罕见地喜气洋洋;

天一黑,村子就像被丢弃在了夜晚的天空,被星星一挤,被月色一遮,全世界就都发现不了它了,连他们自己,也互相找不见。天黑的村子,你是找不到人的,村子和村民都被一种孤独藏起来了。

因此,夏淑婉希望,她的女儿,能像鸟儿一样飞,一生都有离开一个栖息地的勇气,一生都有自由相伴;雁南,雁南,她希望女儿能像大雁一样,往南飞,往开阔的湿润的美丽南方飞,往好地方飞,一生都过得好。

南方不好,那就往东、往西……都不好,那就回来,回到她身边。

*

一楼餐区在准备晚饭时,纪念一脸幸灾乐祸地冲了下来,踩得楼梯啪啪作响。

“妈妈,外婆,哥哥谈恋爱了!”他三步并两步,迫不及待地大喊。

“……”

正在添饭的夏雁南惊讶抬头,看了纪念一眼后,有些迟疑地看向夏尔。

夏淑婉淡淡瞥了眼纪念,说:“别胡闹了。吃了饭就赶紧回去,你爸爸一个人在家该等着急了。”

“……”纪念的小胖脸开始充血,胸腔也开始起伏,“外婆,妈妈,是真的!哥哥的桌子里面好多情书,而且他的平板里面,和好多女生在聊天!还有他的画,之前都是画那些好看的风景的,现在有好几幅都画的是一个人!是一个短头发的漂亮女生!”

“……”最后的话音落下,面无表情的夏尔终于扫了纪念一眼。

夏淑婉变得很严肃:“哥哥疼爱你才让你去他屋里玩,也是你说你要打游戏,哥哥才给你玩了平板,结果你就在哥哥的屋子里找这些?查这些?纪念,你不要太过分了,那是哥哥的**,你不应该这样。以后,哥哥的房间你都不能去了,平板、手机,还有哥哥画的画,你都不许再看了!”

“……”短暂的寂静,只有纪念在不服气地喘气,越喘越大声,眼里也开始蓄泪水了。

遥远的电视机上,依稀能听清中秋晚会正在倒计时,十、九、八、七……千姿万态的烟花陡然炸开!

夏雁南放下了菜盘,犹犹豫豫地朝夏尔说:“对不起啊小尔,念念以后不会这样了。”

夏尔平静地站在餐桌边,正摆着筷子,闻言,垂着眼神摇了摇头。

纪念顿时炸了,眼泪犹如大河涛涛,他大哭着说:“你们不信我?那今天下午,哥哥,你在画什么?你说!……”说着,他张开了手,手上一张揉皱了的纸张徐徐舒展开。是一枚戒指的设计草图。

纪念冲到夏尔跟前,气汹汹地质问:“哥哥,你说,你画戒指干什么?”

“……”夏尔垂眼看向他,眼神像冰柜一样冷,把纪念烫得迅速后撤了几步。

纪念十分惊讶,眼睛瞪大了很多圈,他以前再怎么闹,夏尔都没表现出过这样的眼神,难道是……真的!

纪念又怕又喜,他跳到了餐桌对面、夏雁南的身旁,兴奋地说:“外婆,妈妈,你们看哥哥的样子,就是真的。他要做戒指送给他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短头发的女生,你们去他班里查查就知道了!”

“……”

夏淑婉站在夏尔旁边,拍了拍外孙的肩膀,而后看向对面,命令道:“拿来。”

纪念气鼓鼓的,把手往后一背,坚决不肯。夏雁南表情复杂,赶紧抽出他手里的草图,小心地递给了夏尔。

察觉夏尔有些宝贝那张草图,夏雁南眼神微眯,迟疑道:“小尔……真的吗?”

“……”

夏尔终于抬头看向她,看向他的妈妈。神色平静地问:“真的,妈妈会怎样?假的,妈妈又会怎样?”

“我……”夏雁南踌躇了几秒,“我只是觉得,高中学业繁重,你起早贪黑的已经很辛苦了,就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早恋的问题上了。”

夏尔眼皮一沉,盯着餐布上花花绿绿的纹路,一时间有些后悔刚刚说的话,心里也有些心疼对面站着的小心翼翼的母亲。

半晌,他抬头微笑着说:“妈妈放心,我没有早恋,戒指是准备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

夏淑婉也说:“坐下,坐下,为个小孩子的玩笑干站着干什么。赶紧吃饭吧,等会晚了大巴都没了。”她朝对面有些不甘心的纪念投去一个威严的眼神,“念念,之后不要再对哥哥开这样的玩笑了,记住了吗?”

纪念“哼”了一声,肉脸颊上还有两条泪痕。他满脸委屈,一屁股坐下,开始低着头狼吞虎咽。

夏雁南在旁边叹了口气,轻声朝妈妈说:“我回去说他。”

沉默着吃了几分钟,夏雁南似乎是酝酿了很久,终于状似轻松地问:“小尔啊,戒指要送给哪个朋友啊,以前,也没听你说过你有要好的朋友啊,看来,高中生活过得很顺利,和同学相处得很好,那我……”

“邻居。”夏尔有意打断。他知道妈妈的目的,也懒得看妈妈为了一个疑问,像是不敢得罪他似的在后头补上许多无关紧要的话。

“邻居?……”夏雁南知道他不会再过多解释,于是神情疑惑地看向夏淑婉。

“哦,就是屋后头尘山路里新搬来的,跟夏夏一个班。他也住在北安,那孩子叫夏夕维,非常聪明善良,很照顾夏夏,是个品行非常好的孩子。和他们俩一起玩的还有另外两个好孩子,也都很善良,很可爱……”

夏雁南的笑容一点点变僵,到最后,索性没了。她失态的打断道:“妈,你说,那孩子叫什么?”

“夏夕维。”看到女儿满脸惊骇,夏淑婉急忙放下碗筷,有些忧虑地问,“怎么了?”

纪念也愣了,他头一次看见妈妈露出这样的表情,恐惧、震惊、恍惚、痛苦……

夏雁南喃喃道:“夏夕维……他爸爸呢?”

夏尔说:“夏忠明。”他也放下了碗筷,“戒指是给夏夕维的生日礼物,那些画,画的也是他。”

他平淡地看向母亲,不急不慢地说完了这一句话。心里面却忽然压抑不住地叫嚣起来:顺着纪念的话想啊,我喜欢夏夕维!我喜欢你一直在害怕、仇恨的那个人的儿子!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夏雁南控制不住地颤抖,带动着手边的白瓷餐具和铁筷开始叮叮打架。她死死注视着夏尔:“不可以!你不能跟他做朋友!”

“……”夏尔转回了头,心里的惊涛骇浪猛然平息。

他知道这两个名字对于妈妈来说,意味着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无法摆脱的那场噩梦一样。但是,迟早会知道的,他不想拖延这个过程。

夏淑婉不满地皱起了眉:“雁南,不要这样。”

“不!就要这样,妈,你知道么,夏忠明就是当年来视察南矿山的领导,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待在矿洞里应对检查……那个塌掉的矿洞里,平常根本不用下去那么多人的,就因为夏忠明,因为他,那么多人没能第一时间逃出来,导致了那么多人死掉!那场矿难,他占很大的责任。”

说着,夏雁南猛然站起身,手仍然撑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尔:“小尔,你爸爸就是为此,才死在了矿洞里面。你忘了?他的尸体到现在都还找到!那天,陈海本来不用下矿的,但是他被公司选拔成为了工人模范之一,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为了能加薪,他开开心心的下去了,然后死了!死无全尸!……”

夏淑婉:“够了!不要跟他说这些!八年前也是如此,现在也还是这样,雁南,你为什么非要折磨他?!”

夏雁南眼睛充血,丝毫不想让步。她低吼着:“不够!不行!小尔,你不许靠近这一家人,不许跟夏夕维有任何联系,你明白了吗?!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知道吗?!”

纪念头一次见外婆和妈妈吵架,也被两人争吵的内容和音量吓到了。他一个激灵,忽地起身,箭一般飞到了夏尔身侧站着,开始嚎啕大哭,肥胖的手怯生生地伸向了夏尔,想寻求点安全感……却在半路停住,只见,夏尔站了起来。

“妈妈,夏夕维没有错。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

餐桌边死一般寂静。远一点的屋子另一角,中秋晚会上很炸场子的说唱音乐在此刻,得以空前清晰。

纪念小声抽噎,干脆远离了三人,靠在墙上畏畏缩缩着。

他看见,外婆皱着眉,凝视着面前的一碗饭,若有所思;妈妈十分惊愕,固执的眼神在一点点缓和,肩膀也渐渐矮下去了;哥哥站姿平常,神情平淡,与平时一样,却流露出一种极为锋利的气质,周身散发着刺骨的寒冷,那股寒冷似乎到了眼前,纪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忽然很想尿尿……

“妈妈,我想尿尿。”纪念小心试探着眼前结了冰的气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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