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塘里已经有蛙鸣,夜晚下叫声连绵不息,湖水表面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纹,与月亮遥遥相望。
月光撒下来,砸在湖边人家堆砌的碎瓦上,无形的银丝线在人间来回穿梭,直至织出人人圆满的夜晚。
“我们这儿几十户人家,大部分都姓张,也有些外姓的,同姓的是一个本家,不同姓的就是张姓姻亲。”
张守业坐在上方位,一边讲述村庄历史,一边让媳妇儿吴巧给何嘉黎夹菜。
何嘉黎认真倾听张守业感慨之余瞥了眼骆帆,回想起下午他说的“这是我的房子”“算学校给免的”,稀里糊涂的,什么都没说清楚,到底是学校的条件之一还是他个人行为,有待探究。
“张家屯是比较典型的空心村,老人小孩多,年轻人基本都在外务工。”
他抿了口酒,看向何嘉黎,抬起下巴点了点坐在对面的骆帆:“我们村就剩他还有张齐琦两个二十来岁的,你也都见到了,其他人一年都未必回来一次,我家姑娘也是。”
说到这里,张守业脸上出现独属于空巢老人的沧桑:“这次见她跟上次隔了有两年了。”
说完微不可闻地叹了叹气。
“这附近几个村情况也差不多,交通教育什么的都太落后,之前没有学校的时候,要不就不念书,要不就去县里念,两头都不选的,就跟着父母去外地打工。他们这一辈儿里念书念出头了的就他们三个。我也不是说我姑娘不好,现在这个社会,女孩子有追求,也有权利追求,我不干涉,只是有时候看着他们两个人和我共事,就忍不住想我姑娘。”
张守业不知是喝了两口酒有些上头,还是情到深处,眼里泛起水光。还没等眼泪掉下来打动桌上的客人,张守业又乐了:“不过最近她应该会回来。”
骆帆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嘴里还嚼着菜就接话:“知希要回来?”
何嘉黎手上剥着河虾,眼珠子不停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动。
张守业花白杂乱的眉毛根根分明,眼部肌肉的灵活盖过喝红了的脸,正要说话却打了酒嗝,一时没缓过劲儿来。
吴巧给他顺了顺背,接着话头:“对,前两天打电话回来,那个不是村里通路的事儿吗,资助我们的那个人老板的儿子和知希是朋友,知希可能跟他们一块儿回来。”
骆帆对着坐在他对面的张守业笑了笑:“这么有把握一定会通路?”
张守业一把将玻璃酒杯敲在桌面上,一股中年男人的豪情壮志:“当然了,把村子建设得越来越好,就是我张守业的下一个人生目标。”
坐在张守业左手边的何嘉黎让一句提高音量的“当然了”震得抖了抖肩,本来跟领导吃饭就不自在,领导还这么难以捉摸。
“你还没胜选呢,张家屯总统。”骆帆不合时宜地泼了泼冷水。
张守业听见这话,兜下脸来,拧着眉叫嚷:“那不是我还能是谁?”
看张守业喝成了这个熊样,吴巧夺过他的酒杯,不顾他哀求的目光,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何嘉黎适时插了句嘴,参与话题:“什么胜选啊?”
“最近快要换届选举了,要是还是这老头子就可以继续推进修路的事儿,要是换别人就未必愿意了。”
骆帆晃了晃手里半杯酒水,看见对面的酒换成了水,一脸不屑。
张守业大为光火,锤上了桌面:“我还在这儿呢就叫上老头子了?”
何嘉黎扭过头来,不解道:“为什么换人就不愿意啊?”
骆帆给他详细讲解了这次修路的资金来源:“村里通路的钱外面大老板资助的,他也会给学校投资,所以老头子不太好意思,村路报的钱就少一些,只要了一半,剩下的村里自己凑,所以通到哪里就有争议。”
讲到这里,他略微停顿,喝了口酒继续道:“像我家那里,就住我一个人,这条路修是不修,那些住在村边上的修是不修,谁出钱?村里其他人很容易就觉得这条路是我家门口的路,要不就干脆不修,要修就要我自己出钱,这种边缘的路要是修了,余钱就少了。”
张守业酒劲儿过了些,跟着说道:“而且我只要了混凝土那些材料费,施工费我们自己来出,这些钱加起来我跟村里几个老人商量过,想按人口和各家轿车数来算。在村里一说就有人反对,他们觉得有些人这会儿不买车,以后又买了,这种该怎么算……”
骆帆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边嚼边说:“还有些人已经搬去了外地,不回来住,但是房子又在村里,他们觉得自己不走这条路就不该交这笔钱。”
何嘉黎伸碗接住吴巧夹过来的红烧肉,下了结论:“所以主要还是很多人都不想修?”
张守业深深叹气:“对,年轻人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老人们也无所谓交通,所以这件事开展有点困难。”
何嘉黎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子,要干点什么事,一个个都跳出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点亏都吃不得。
但也怪不得他们,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打算,难道要为别人打算吗?世界还没进化到这个样子。
这一晚上尽是在聊这件事,期间吴巧时不时就给他夹菜,可能是看他吃得少了点,骆帆也夹了两筷子小炒肉到他碗里。
到八点多吃完饭,事儿还没聊明白,吴巧带何嘉黎去厨房,给他们打包了锅里没盛出来的肉菜,让他们带回去吃。
何嘉黎连连摆手觉得不用,吴巧拉着他的手往手心里塞保温盒。
“你们两个男孩子肯定不会做什么大菜,骆帆没什么,你这个年纪还要长高,不能饿着”,像是怕何嘉黎太多礼节,吴巧又补充道,“以前骆帆来了也是这样的,要是不拿回去我回头啊,还要专门给你们送过去了。”
这种完全算不上威胁的威胁让何嘉黎不知所措,他朝房间里看了看,骆帆还在讲修路的事,丝毫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何嘉黎伸手接过,微微欠了欠身:“谢谢婶儿。”
骆帆最后也有些醉,只是脸上看不太出来,回去路上慢悠悠地一个人走在后头。
何嘉黎怕他真喝多了看不清路,站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等人走到旁边,一把拽过对方胳膊,扛在肩上,半架着往家走。没走两步忍不住吐槽:“怎么喝这么多。”
骆帆一言不发,完全靠了过来,何嘉黎更加笃定对方喝醉了,也许多说一两句话就会吐,于是不太明显地偏了偏头。
“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不大对劲。”
何嘉黎将保温盒换到揽着骆帆的那只手里,突如其来的温度使得骆帆缩了缩胳膊,又往何嘉黎这边挤过来了一些。
下午回来洗完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知道自己要睡觉也不设置个闹钟,到了六点还要人去喊醒,起来也一句话都不说,闷头就往外走,路上何嘉黎本来还打算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可以不买东西上门,看到他那不像是睡了两个小时,倒像是死了两个小时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只能闷头跟着走在他后头。
还好他的建议是真心的,一进门何嘉黎就抢先道歉“不好意思,临时没准备东西”,看张守业满不在意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他悬着的心才真的放了下来。
何嘉黎尽力缓解大晚上两人搭在一起走夜路的尴尬:“你到底怎么了?喝那么多酒,担心张校长没连任,你家门口那块儿不给修吗?”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张校长肯定会连任啊。”
“你怎么这么确定?”骆帆冷不丁地怼着他耳朵来了这么一句,不辨情绪的话语带着些酒气喷洒在何嘉黎耳边,一秒钟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何嘉黎反应,扩散得到处都是。
何嘉黎真话掺着好听话一块儿讲:“我那天看那些孩子的个人信息,几乎都是留守儿童,那些人就算再不想回来,也没有外地户口,孩子们都还在这儿上学,校长的面子肯定会给啊。而且张校长很适合当领导啊——”
骆帆打断了他的话:“何嘉黎——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外面一直有声音。”
温热的呼吸混着酒气又一次打上脸,何嘉黎忍无可忍:“你能不贴我那么近说话吗?一身酒气,还有,大晚上的别叫人名字啊。”
骆帆捂了捂嘴,哈了一口气,没闻出来什么,笑了笑:“何老师,你哪里像个大学生,是从来没喝过酒吗?”
“喝过,但我酒品很好,喝多了很安静,不像你,路都走不直。”何嘉黎没好气地呛回去。
“是睡着了的那种安静吗?”
何嘉黎抬起手,推开肩上的脑袋:“是不朝别人脸上说话的那种安静。”
骆帆闷哼一声,顺着对方手势,微微后仰到何嘉黎臂弯里,吓得何嘉黎赶紧把人往回拉。骆帆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上,看不清神色,何嘉黎没再多问,他急着回去洗掉一身蹭上来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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