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黑压压的浓云逼近脊背,潮湿的大马路上,何嘉黎不停奔逃,一次也不敢回头望,夜色中酒气熏人,无尽头的苦闷,疲惫在大脑里结成块。

“还钱!还钱,我们养了你这么久……”

那些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逼近,嚣张又尖锐,像是要席卷城市的暴风,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我不能看着你长大了……我活不下去了……我也不能活下去了……我会,会怪你的,会恨你的……”

“你滚,你毁了我的人生,你离我远一点——”

“跟叔叔去吧,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何嘉黎,何嘉黎,何嘉黎……”

“黎黎,没关系的,我们会陪着你的……”

“他妈妈那个样子,他怎么可能会这么正常,他性格底色就像他妈妈,现在是在装正常人……”

“毕竟是亲生的,看着开朗,说不定有多危险……”

……

分不清方向,远近,说话的人究竟站在哪里,他们为什么没有一刻心软,不停推搡着一个孩子。

嗡嗡声充斥在何嘉黎耳朵里,怎么捂都会跑进耳朵,清晰得像是在心脏上敲鼓,从骨头里钻出来,又钻进去,脊背隐隐发凉,作痛。

天旋地转之间,不断有人走上这条路,逼近又远离何嘉黎,嘶哑着喉咙朝他大喊大叫,不知疲倦地开启一场新的追逐。

“还钱,还钱……”

“何嘉黎,何嘉黎,何嘉黎……”

“你醒了啊?”

一双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吞噬着何嘉黎忽闪懵懂的目光。

何嘉黎眯着眼,眼前混沌一片,重重的眼皮颇有规律地开合着,光线一丝丝穿插进来。

从窗户投射过来的太阳光正好打在面前这人的侧脸上,光影对比强烈,何嘉黎忽然感觉肺部肿胀,呼吸过速,好像有一只鸟扑腾着翅膀,撞进了他的胸腔。

骆帆看着那疑似天生有些向下的泛白唇角,莫名怀疑起自己大清早站在别人床边的目的纯粹性。

两人相隔不过二十厘米,但仰视的视角让何嘉黎不得不疑心对方的睫毛或者发丝在下一瞬就会扎进自己眼里。

于是他抬手尝试拂开。

意料外冰凉的触感让何嘉黎如同触电一般清醒了过来,他弹射坐起,猛地推开骆帆,曲起腿来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大清早的,你在我床边干什么?”

他皱着眉头,清亮的声音里满是怒气,理直气壮道。

这副表情太生动,和认识了这些天半死不活的样子完全不同,在差点后脑勺着地的骆帆眼里看来,可以称得上花容失色,他十分恶趣味地笑了笑,逗小孩儿似的道:“何嘉黎,你跟前几天不一样了。”

他靠近何嘉黎腿边,下巴几乎要隔着被子杵在人膝盖上,凑过脸来凝视着何嘉黎:眉毛细长,有些杂乱,此刻拧在一起,表达愤怒不满之意。

可惜毫无威慑力。

何嘉黎十三四岁那会儿,在社区牙科诊所被告知,他父亲的一口整齐大白牙基因不幸败给了母亲的南方人基因,上牙有些深覆合的趋势。而且门牙长得有些大,挤着了其他上排牙,导致牙齿有些外龅,说完话总半张着嘴。

徐婕开始没注意,以为是小孩子可爱,喜欢撒娇。等察觉出端倪,急忙带去矫正。矫正不算晚,但没有那么成功,上牙还是有些外龅。

徐婕为此很有些自责,一直到前几年,听说了什么“美人三分龅”,也不知道是对自家孩子滤镜太深,还是这个说法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又或者美貌基因稳定遗传开始发挥作用,她越看越觉得何嘉黎确实长得漂亮,连带着微张着嘴的表情在她眼里都成了撒娇。

眼下,何嘉黎狠狠瞪着被推倒在床尾的人,一张瘦削骨感的脸绷得发白,还没完全从梦中缓过劲儿来,微张着嘴,一阵茫然。

骆帆瞧着他这神色,察觉到自己大概玩笑开过了头,赶紧起身,顺手抚了抚床上褶皱,自觉离何嘉黎远了些。

何嘉黎依旧警惕的目光跟随着对方动作,转动上身,盯着他手无足措地挪到床边红木椅。上,

不想氛围发酵到尴尬的地步,骆帆下意识将手搭在红木椅上,转向何嘉黎那边,稍稍前倾,要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隔了两三米,何嘉黎还是下意识往床后边挪了挪,蓦然想起,到这里第一天晚上洗澡间的门让突然推开的事,还有林予霖的那句玩笑话“男孩子也要保护好自己”,何嘉黎不自觉揪紧了被角。

骆帆感觉到对方的抗拒,后仰了些靠在另一侧扶手上,坐姿老实得像个小学生。

“我刚刚是想叫你来着,但是怎么都没喊醒,就想走近点拍拍你胳膊,”他语气尴尬,“还有,不知道你发现没,已经五月份了,气温上来后有挺多蚊子的,刚刚就有一个飞在你眼睛边上了,本来想赶走那只蚊子再推醒你,没想到你醒的这么是时候。”

理由很充分,态度很诚恳,何嘉黎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却在心里默默评估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

“刚刚是真有只蚊子——”

“不好意思,做了个噩梦,有些过激了。”

何嘉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完又回归沉默。

两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何嘉黎率先打破静态,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踩上拖鞋,背对着床,蹲在行李箱前翻找要穿的衣服。沉默地拿出来衣服,合上行李箱,扶着床沿站起来,没再多看红木椅上的人一眼,准备去卫生间换衣服。

“我到门口等。”

在快出房门前,被忽视的人又冷不丁地出声。

“等我?吃早饭吗?”何嘉黎站住脚,瞥了一眼骆帆——蓝色衬衣配牛仔裤,上下统一配色,好像还打理过发型,更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不是,带你去县里买东西,昨天喝太多忘了跟你说了。”

说着骆帆起身走了过来,这下窗子透进来的光线顺势打在他全脸。

何嘉黎一脸不解:“陪你去买东西吗?买什么?我一定要去吗?”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骆帆打了回去。

“给你买垫褥。”骆帆已经走到了跟前,他比何嘉黎高一些,正垂着眼盯着何嘉黎看。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堵在门口,没有人先出去或者后退一步。

何嘉黎掀着眼皮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绕过骆帆颈边,偏头看了一眼房里那张床:褥子好好儿地垫在被单下。

“我床上那个不是垫褥吗?”

骆帆头也不回,直直地盯着何嘉黎,像是不愿错过接下来的表情:“是,但是那原来是我的,现在是你的,所以我没有了。”

何嘉黎闻言抬头,与骆帆对视,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家只有一床垫褥?”

骆帆适时委屈地皱起眉,重重点头回应。

“我猜你没带垫褥过来,学校也没准备这些东西,就把我的那床垫褥铺你床上了,”深吸了一口气,他继续讲道,“这里的棉褥子都是自家棉花打的,我家这些年来就我一个人在住,没人种棉花,只有那么一层垫褥能用。”

何嘉黎不敢抬头再看,他双唇翕动,脸色犹豫,似是欲言又止。

骆帆锤了锤背,自顾自继续道:“这些天……我睡的一直是硬床板,再不买真不行了。”

话语如同利箭,一箭又一箭射中何嘉黎,何嘉黎听出这不是解释,而是控诉。

其实这些天他睡得一直不怎么样,经常做梦就不提了,晚上睡眠浅,半睡半醒时翻个身都硌得慌。他也不是没想过有垫褥太薄太硬的原因,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太矫情,什么家里人舍不舍得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于是睡不着时翻来覆去想网购一床新垫褥的念头反复被打消。

不过他也实在没想到,就那床又硬又薄的垫褥居然已经是这家里唯一的垫褥了,这些天他在西厢房进进出出,刷牙洗澡,居然一次也没发现,那蚊帐下只有一层单薄的床单,屋子的主人居然睡硬床板睡了一个星期。

何嘉黎顿时心底愧疚丛生。

他抬头与骆帆对视,只一眼,又匆匆垂下眼来,那充满碎玻璃似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的良心,刚刚对自己人身安全的评估都变成次要。

有人舍己为他,还是在他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自作主张做出的决定,他讨厌这种一厢情愿,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得了利。

何嘉黎在心底默念,他没有逼迫那个谁这样做,是对方自发的行为,自己可以视而不见,不承这份人情。

可僵硬的后脖颈压倒了他的坚定。没办法,再怎么说,骆帆接他来到这里,免费提供住处,好心载他上下班,平时做饭洗碗买药打针,即使他何嘉黎没那么需要,即使没有骆帆,他何嘉黎也能好好地活到今天,但别人对他好,他就得认下这份好。

他假装不在乎回了句“好”,故作无所谓,左脚踩右脚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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