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之声,带来一丝凉意。
太子端坐上位,有女使跪坐一旁,在那博山炉中燃起了一线香,而后弯身退下。焚香缭绕,而他雪塑冰雕高高在上。
有一瞬间卿莹错觉葛淑真那张画上的情景变成了真实。
莲池夜月、谪仙抚琴……
她正兀自出神,却不觉有一道目光穿过娉婷百花,争艳群芳,准确无误地落于周身。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太子殿下在看这边。”
“莫不是在看你呢,姐姐。”
“嘘莫要打趣,你不知葛小姐也在?殿下定是在看他未婚妻呢。”
“看来殿下对葛家小姐那一见钟情的传闻是真了……”
说话的是忠伯侯府两位小姐,姓武,乃是京中出了名的姊妹花。
一人擅琴,一人擅笛,听说二人琴笛合奏时,还曾引得百鸟盘旋,流连不去……
众女心思各异。
虽说太子妃已花落葛家。可各品阶还空着呢!太子今后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为绵延国祚,不可能不设三宫六院。
很难说清那一瞬她们的心尖掠过了什么。
未来皇妃、无上帝宠、家族荣耀……
抑或是太子殿下的天人之姿。
与新设的律法课一样,先生要对学子们进行一番训示。清冷寒峻的声音入耳,玉碎了一地。然而,就在众位同窗聚精会神聆听师训时,卿莹想的却是——
方才卿稷离去时,留下了一个纸团。她也是睁开眼,方才看见那遗落在地的纸团,好在未曾叫人拾去。
展开一看,那上面,赫然是四哥哥的笔迹。
要她在午时三刻,于太液池假山一聚。
四哥哥终于找她了!
一瞬间,卿莹恹恹的神情一扫而空,便是听到那琴音,也不觉得呕哑嘲哳、昏昏欲睡了,只时不时抬眸,默默观察着日头的朝向,在心中计算着时辰。
却忽地听见那人,令众位学子,分别上去弹奏一曲。
不必完整,只要片段。
想必是为考察各位学子的音律水平。
卿莹却是一瞬间,僵若木雕。弹琴?要她弹棉花她还拿手些。
与她脸色极相似的是葛淑真。弹琴?要她弹敌人脑瓜嘣还差不多。
世家千金琴棋书画,本就是人人具备。水平不齐,却各有千秋,忠伯侯府那一对姊妹花更是不负众望。当真来了一场琴笛合奏。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便是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也出言称赏了几句。
下一个就是葛淑真了。她不禁眼露急色,下意识地拽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
“这可如何是好……我一弹琴,我爹就会训斥我,让我不要殴打夜壶。”
她急,卿莹比她更急,依她对卿荷的了解,自己若是交不出令他满意的答卷,他定会一直留着她不放她走。
万一耽误了太久,四哥哥等不及怎么办。
葛淑真只对卿莹稍熟悉些,见她没有躲开自己触碰,竟是心中一喜,之前同她的龃龉一扫而空。
不禁喃声道:“三公主,你说该如何是好啊?”
在她前面的是七公主,便是那个只比古琴高出一个脑袋的小孩子,最不济都折下翠竹叶子,吹了一曲《阳关三叠》……
葛淑真要无地自容了。
卿莹看她一眼,低垂下眼睑,道:
“我见书上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葛淑真受到鼓励:“你是说我只要勉力一试,总有成效?”
“我是说你可以试试打鼓。”
“……”之前怎么没发现三公主这张嘴,忒毒。
不过——葛淑真眼眸倏地一亮,忍不住似男子般,拱手抱拳:“我知道了!淑真多谢公主提点!”
“……”不是,她提点她什么了。
还在诧异,就见葛淑真迈开腿,三两步到得台上,站定。
她深吸气,开口,一首《无衣》自她口中而出,回荡在众人耳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此曲,正是一首战歌。她受卿莹启发,想到了兄长曾教过她的此曲,从小听到大,自是熟能生巧。
少女唱腔婉转,轻灵,虽少了些沙场点兵、金戈铁马的豪迈激昂,却多了几分小女儿的纤细柔肠,百转千回。
堪称美妙。
一曲终了。
葛淑真满脸轻松,隔着人群,朝卿莹眨了眨眼——多谢三公主!我单方面决定,同你冰释前嫌了!
卿莹移开目光——你倒是游上岸了,搁我一个人撂河里。
轮到她时,她却是没法效仿葛淑真,开嗓来一首战歌的。
她不会,而且,五音不全。
故而不负众望的,她被卿荷留下了。
众人见太子殿下板着脸,身上散发出冷漠的气场,或有幸灾乐祸,或有事不关己,或有嘲讽轻视,唯独葛淑真有些担忧。
三公主,不会被太子殿下骂吧……
毕竟殿下与平时不太一样,看上去凶凶的。
待众学子一个皆一个散去,太子指尖轻触琴弦,琴音飘逸而出,犹如清风拂过湖面。
卿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垂首站在一旁,盯着他的指尖,双眸一眨不眨,不放过一点细节。
她记得格外艰难,却也格外认真。
她想快些下学,好去寻四哥哥。
最后一个音落下,卿荷手按于琴上,抬眼:“如何?”
“嗯……学生可以试试。”
于是卿荷离座,看她坐于绿绮琴前。
少女身姿优雅,裙裳翩跹,罗带曳地,长睫下的双眸莹润如星。小手自袖中探出,搭指于琴弦之上。勾拨弹挑,轻拢慢捻。
他突然发现她记忆力极好,或者说死记硬背的功夫极高,指法技巧大致全都牢牢记住,那首曲子经她一弹,竟是分毫不错,只是——
“……太空了。”
琴,正乐也,君子之器。琴,亦传情,万物之音皆得抒。
奏琴之人,往往寄情于琴,微风拂过,心湖漪漪。
心动,泪动,情动。
可她——
“此处错了。”
曲有误,周郎顾,卿莹正到收尾之处,一只白玉般修长的手忽然自身后绕来,似将她虚拢在怀,甚至能感到发丝拂过耳边,凉丝丝的。
他的呼吸也是格外轻柔,撩过耳畔。
卿荷指尖轻触琴弦,乐符飘出,仿佛脉搏般跳动,卿莹视线转回,这些她眼中毫无生命的冷硬的金属线条在他手中,仿佛活过来了似的。
卿莹忽地有了些说不明白的情绪。不知是惰性还是别的什么,遂将双手一收,偏脸躲开他的气息:
“皇兄,我学不会。”
余光却见男子抿着唇,长长的眼睫垂覆下来,眼底一片暗色。
“……先生。”她只好改口。
见他仍是不语,立刻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学生有话要说。”
“嗯。”
“学生认为,人人生来就有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这古琴,学生是当真不甚擅长。”
卿荷垂眸:“……朽木不可雕也。”
“嗯嗯,先生,都是学生愚拙……”她扯扯他的袖子,撒娇道:
“而且弹了这么久,我手麻,口也好渴。皇兄,放我去喝水吧?”
卿荷看她良久,倏地转开眸光,一声长叹。
“坐到我身边去。”
“这一支琴曲,不要你精通,只要记住。记住了,你便可自行离去。”
说罢,他一拂袖,坐于莲花台上,绿绮琴前。
琴身隐约透出的幽幽绿色,映照在他白璧般的面容上,在他昳丽的眼尾处轻轻地流转。
雪白衣袖垂于地面,指尖如玉,拂弦之际,音符如飞。
却与方才的《鸥鹭忘机》非是一曲,琴音更显急促,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正此时,那将要踏出竹林的忠伯侯府姊妹,乍闻身后响起的琴音,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侧耳倾听。
姊妹俩都是乐痴,此刻俱是神色专注,屏着呼吸,听着这首天籁。
琴音绝妙,如梦似幻,听得二人两眼怔怔,流露出说不出的神往之意。
姐姐轻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妹妹道:“这样的琴技,除了当今太子殿下,我想不到第二人。名士名琴妙曲,当真完美。”
姊妹俩对视一眼,莫不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艳羡和淡淡的苦涩:
“葛小姐真是福泽深厚,叫人羡慕……”
“你们在说我么?”
二女回头,见一女款步而来,淡紫裙衫,高挑身材,不是葛淑真,又是何人?忍不住诧异。
太子妃在此处,那太子殿下所奏的这首曲子,难道是隔空传情?
“葛小姐,你难道听不出,此为何曲么?”姐姐性子急些,忍不住脱口而出。
葛淑真十分茫然,识得那曲《鸥鹭忘机》已是她的极限,真不能再多要求她什么了,只是,这琴曲听着确是动听不已,饶是一根木头听了,都能即刻生出灵窍,她倒是也是好奇这曲子的出处:
“还请姐姐赐教?”
姐姐不语。片刻后,她丹唇微启,幽幽地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此曲出自……玉台新咏,”她一字一句,“名为,《凤求凰》。”
-
古来男子向女子求爱之曲,木头一样的卿莹品味不出半点。
如坐针毡地听完了那首曲子,好不容易得到准许,来到与四哥哥相约之处——
太液池畔。
秦王果然在那等着。
他手中捻着一根柳枝,身子倚着假山,脸庞低垂,一脸漫不经心的不知在思索什么。
卿莹走过去,开门见山:“四哥哥。你要娶葛淑真为妻吗?”她走近,嗅到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草木香气。
听到这话,少年脊背直起,不再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挑高了眉,话语之间藏不住的戏谑:“小莹儿,你吃醋吗?”
卿莹不语。慢慢的,她低声道:
“娶了她,四哥哥就有力量了吧?”
卿婴看着她,仍是不语。
“既然四哥哥这般努力,我也不能偷懒。”卿莹双眸闪烁,忽地一定,“四哥哥想做什么放心去做吧,我会继续牵制住太子,绝不让他打扰你勾引葛淑真。”
“……”牵制?勾引?
卿婴失笑,忍不住伸出二指,掐住她腮帮软肉,恨恨说道:“好啊真是长大了,竟敢调侃哥哥。”
卿莹偏了偏脑袋,把他手指从自己的脸上甩开,轻声说道:“等四哥哥得到自己想要的,我就离开太子。”
她的语气很淡,“四哥哥,你曾说要送我世间最好,最大的房子,可还作数?”
卿婴望着手,脸上浮现出一缕惆怅,闻言,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忘。”
“到时候,四哥哥便送我一个吧,地段,我要自己选,”卿莹弯着唇,笑着说,这样,也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少年的脸色却慢慢暗了下来。
到底是从何时起,她的未来竟不知不觉地,将他给剔去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卿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诚然他肯为她而死,可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她若是愿意,会有许多人为她而死的,他从来就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执意将她困在身畔。她可以在未来决绝地划去她,过得自在,可他不能失去她,就像鱼离开了水便无法生存。
他忍不住朝前一步,伸手把少女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修长的身躯无法克制地轻轻战栗着: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小莹儿,你的心中都要永远,永远能有四哥哥的一席之地……”
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位置,没有人。
静静相拥的二人并不知晓,假山之后,另有一对兄妹,驻足在此。
卿瑶看着身旁的白衣男子,启唇,轻声如私语道:
“皇兄,你全都听到了吧。三妹妹接近你,讨好你,引诱你,只是为了给她的四哥哥铺路,夺取属于你的储君之位,置你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待你,从来没有半点真心。”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白衣男子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捏紧,骨节微微发白。
他的那一双眼瞳澄如秋水,冷如寒冰,低垂着不知想了些什么。倏地,脚步一转甩袖而去,背影孤峭陡绝。
卿瑶回头,看着那对亲密的少年人,唇角缓缓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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