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一群废物!”
茶杯摔到脚边,茶水和碎片四溅。
孙嬷嬷当即跪下。额头的汗也不敢擦,战战兢兢地说:
“太子殿下执意要护三公主,奴婢等人也不敢硬来,得罪了太子殿下。”
“不敢得罪太子。却敢回来向本宫复命吗?”皇后森然道。
女人便是怒极,那一张艳容都是端庄的。
她鬓发间插着一支红宝石凤嘴衔珠金簪,动作间,晃过一道利光。
映着满殿烛火,辉煌刺目。
“娘娘,娘娘,太子这般维护公主,又是朝夕相处的,定是早就暗通款曲,背着人,不知私/通了多少回了。此事不能再隐瞒,唯有上报陛下了,娘娘……”
孙嬷嬷跪行上前,手颤抖着,几乎要攥住那一袭从台阶上泼洒下来的凤袍。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韦雪道:“东宫分明与葛家有婚约在身,却与公主不清不楚,是为藐视君恩,悖德忘义。如何再配得上这恭敬仁孝之名?”
“太子根基虽重,然则众怒难犯,若娘娘能联合葛家,共同对付东宫,于娘娘,确是利大于弊。”
皇后抚着血红的护甲,轻声问孙嬷嬷:“你当真看见他们亲密?”
孙嬷嬷回忆着道:“奴婢前去请公主时,只见太子殿下长发披散,形容十分浪/荡,显见是饮过了酒。却霸着公主,不肯放人。他们要说是兄妹之情,奴婢可是万万不信的,太子冷心冷情,就连亲生姊妹都不闻不问,何况这一个不清不白的孽种?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不肯撒手,无非动了欲念,想要留在身边侍奉。娘娘若是要证据,她三公主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物?”
韦雪点点头,说:“凡大宁朝的公主,都会在肩颈上点一粒守宫砂。”
孙嬷嬷:“公主失贞,太子失德,这一十八年,属于先后嫡子的天命,早就该走到头了!”
皇后却不语。
她不出手则矣,一旦出手,必然要求一个万无一失。
所以才会在孙嬷嬷铩羽而归,灰溜溜回来时大怒。
孙嬷嬷却让她放心,笑道:“娘娘忘了,三公主八岁时,曾因眼疾在丹阳长公主府上,住过一段时日。长公主其人……”
皇后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微微合目,脑海中浮现一道风情万种的身影。
丹阳啊。
那个女人。
那样一个尤物。
经她之手“调/教”出来的三公主,怎还会保有,象征着女子贞操的守宫砂呢?
一直在一旁,静静抄写佛经的卿瑶,却是笔尖一顿。
她被接回宫后,丹阳长公主,也就是她的姑母已经离京。
她自是从未见过这位传奇中的人物。
不过有关她的风流韵事倒是听得许多。
听说这位丹阳公主,生来身带异香,肌骨雪白,及至年长,更是貌动四方,一笑倾城。
及笄那年,尚江东陈侯,婚后不满一年,陈侯谋乱,长公主竟一剑杀之,献头颅于先帝,自此声名大盛,帝宠渐浓。
今上践祚后,她愈发荒/淫,好酒好乐不说,府中男/宠无数。
陛下念着一母同胞,其又于社稷有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早几年,这位丹阳公主甚爱四处游山玩水、搜寻美人,听闻最风光的时候,后院中的美人比皇帝的后宫都要多。
近几年因身子染疾,才渐渐收敛。
却不曾想,她卿莹竟在这荡/妇的手中,待过几年。
卿瑶因自幼经历,对女子贞洁也不看重,只要是为了主君功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但她自认与丹阳长公主那般耽于声色,作乐寻欢之人,天差地别。
更别说对方与卿莹还有一段渊源。
心中之厌恶鄙弃自不必提。
……
金銮殿。
“太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皇帝居高临下,目光落在这玉人般的儿子身上。
他承袭了他母亲的好容色,梨花一样冰清玉洁,却不如其母那般易碎。虽未及冠,却已经同成年男子一样高大结实了。
“儿臣并非良配,还请父皇收回成命。”太子面容淡然,重复道。
东宫与葛家联姻,本来就是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的事。
今日皇帝见完太子与诸大臣,心情颇好,提笔写下一纸圣旨,就要正式颁布下去,着礼部尽快准备大婚事宜。
谁知太子忽然敛襟下拜。他神情认真,语气坚定:
“儿臣已有钟情之人。”
“想要娶她为妻。”
皇帝冷然盯他,君威如雷霆。太子抿紧唇,却依旧是坚定道:
“若太子妃不是她,儿臣就连呼吸都觉不洁至极。”
皇帝一滞。莫名想到他的母亲。
当年那个衣衫雪白的少女,站在梨花树下,仰着白润润的一张脸,干净剔透的眸子看着他。
亦是这般,轻轻的一声。
“小女只是觉得,不洁至极。”
她是世家大族蕴养出来的珠玉,不堪的话,哪怕是一个字都不会说。
且在他得到她之前,她已有了门当户对的心上人,是个如雪如玉的郎君。
若不是那人病殁,她也不会被家族送进王府。
天作之合,青梅竹马又如何。最终还是他拥有了她,无论是爱还是恨,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把她的灵魂紧攥在手心。
“何人。”
“卿莹。”
皇帝说:“她是你妹妹。”
太子与君父四目相对,并未闪躲:“她是儿臣真心悦爱之人。”
皇帝看着他干净青春的眼睛,觉得有点可笑,这个孩子原来还未真正成长,并不理解上位者三个字的意义。真是少年心性。
“以葛淑珍为妻,她为妾。”
皇帝取出玉章,就要盖在圣旨之上:“你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必然还会遇到许多喜欢的女子。那些女子或美或丑,或奸或贤,都不重要,能使君王身心愉悦,就是她们最大的用处。你今日喜欢卿莹那丫头,朕可以把她赐给你,与葛氏同一日进门,礼成之后,你宠爱谁,朕都不会过问,只莫忘了在人前给葛氏几分脸面。”
一个帝王肯与皇子推心置腹至此,已是难得,可见存了几分父子真情。
太子年幼丧母,困守东宫,又在吹雪山庄幽居数载,十分孤独。
帝王怜子,在精心培养的同时也会不吝片刻的温情。
看着君父那张苍老而平静的脸,卿荷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母亲痛苦的根源。
“儿臣明白了。”
“儿臣告退。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并未看到,在太子转身离去的一瞬,如玉面庞上眼瞳冰冷,多了一丝旁人无从捉摸的情绪。
太子走后,珠帘轻响,一个女人从屏风后走出。
“皇姊,”帝王微笑着,“吉日定在下月初十,宫中久未出过这般盛事了,皇姊可定要前来观礼。”
丹阳一袭月白长裙,裙摆开满春色,窈窕多情。
站在帝王身侧,却好似二十出头的姑娘那般,她唇翘了翘,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轻声道:
“孩子们啊,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父亲,拯救母亲。”
“这一份赤子之心,倒似要消磨殆尽了。”
“他早就该舍弃那些无用的东西。”帝王冷哼。
“他是个重情的孩子。”丹阳轻叹。
“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你却要他委屈心爱的女子做妾。你真不怕,那孩子恨了你?”
“便是不说这个,说说卿莹的母亲。继后的庶出妹妹,顾青微。那个女子,可是为了救你而死。”
“朕也给了她女儿十多年的荣华富贵,她泉下有知,也该知足了。”
丹阳眼皮微垂,却是叹息:“阿烨,你不愿让你的亲生儿子,与所爱圆满……”
“是因为,你也从未与所爱圆满吗?”
那么帝王心中真正爱慕着的那个人
究竟是深宫中冰清玉洁的先皇后,还是那个明媚俏丽,魂销泥下的顾家女儿呢?
“十六年前,青微妹妹与我同游吹雪山庄,赏景看花。是夜酩酊大醉,与人春风一度,怀上了身孕。”
“那一夜,”
丹阳的眼睛里闪烁着诡谲,妖娆一笑,“占去青微妹妹身子的人……”
“究竟是慎王哥哥,”
“吹雪山庄的庄主,”
“还是,阿烨你呢?”
-
发生在东宫外的这些事,卿莹浑然不知
她正在藏书阁,歇在书本上,做了一场梦。
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
作为公主,她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从小就是那奶嬷嬷带大,嬷嬷待她只是管着吃穿不饿死冷死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比不得其他有宫妃看顾的公主。
嬷嬷嘴贪,尤其好酒,总偷偷托人从宫外带些酒回来喝,而打点下人,买酒,处处都需要使钱,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小卿莹的身上。
逢年过节,嬷嬷都会领着她去帝后面前转一圈,讨些赏钱。
嬷嬷会教她说些吉利话,以触动皇后丧女之后,倍需慰藉的慈母之心。
还有父皇对她娘亲的愧疚。
嬷嬷是个目光短浅之人,她不知道在上位者眼里,这样的举动足够遭人厌烦,一次两次罢了,次数多了,这厌烦就变成了深深地憎恶。
皇后不喜欢看到一个取代了她女儿位置的赝品在面前晃。
九五至尊也不喜欢一个时时提醒他欠了旁人一笔命债的存在。
不过,帝后不会去跟一只蝼蚁计较。
这些位于顶端的当权者,有的是人帮助他们清理碍眼的东西。
嬷嬷跌进池子溺死的那一天,是卿莹七岁的生辰。
她不喜欢嬷嬷,不喜欢她酒气熏天,还指使自己去给她打水洗脚,大笑着喊她“金枝奴”,用作践堂堂公主来满足自己低得可怜的自尊心。
可也是这个嬷嬷,会在托人买酒时,顺道买些粗劣的点心,塞到她怀里。
嬷嬷的尸体被人用草席一卷,用板车拖着,就要扔到宫外,小卿莹就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她跌了一跤,不知道摔到哪里,眼睛忽然就看不见了。
小小的姑娘没有哭,只是坐在地上,像是嬷嬷哄她时那样,把手凑到唇边,呼出一口气:
“痛痛飞走,飞走飞走。”
她给自己吹着伤口,忽然间,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睁开眼,目光模糊,只见着一张白润润的脸。
她看不见对方长得什么样子,只觉抱着她的那人好暖,带着香气。
应该是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宫女姐姐吧。
她忽然就想到了娘亲。
“你们都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很讨厌吗?”
小小的姑娘没来由生出好多委屈,搂住对方的脖颈,小声地问。
宫女姐姐就那么抱着她,像是环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
忽有细微的气息扑来,是那人凑近,亲了亲她流泪的眼睛:
“不是的。”
“宝宝,你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
……
卿莹睁开眼睛。
底下被她枕着的那一卷《大宁律》,湿了半页纸,她不免十分可惜。
这几天里,她在藏书阁,与圣贤诸子为伴。
只因想要解开上一回在律法课上,无人给她解答的困惑。
“为何同是人命,却有高低贵贱之分?”
自己贵为公主,也时常有卑微无力之感,那么世上其她女子呢,无父兄庇护,无祖荫功勋,除去嫁人,还有其他出路吗?
至于卿荷那些话,她干脆当成了酒后戏言,不能作数。
少女一颗心都沉进了书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唯有瑞香惦记着太子那要娶卿莹为妻的承诺,只说君无戏言,一天天欢喜得跟个什么似的,方才还高兴地跑出去,说要去领几斤牛乳,放在漪兰台。
说是给她沐浴用……
卿莹叹气。
胸前两团软肉,沉甸甸的,跑起来都累得慌,不明白为何瑞香会这般执着于将这个不算优点的地方发扬光大。
看看窗外,日头已西斜。
她眼睛微涩,正按揉着眼尾缓解不适,忽然看见墙角,不知被谁放了一把古琴。
起心动念之间,人已席地而坐,抱着那把古琴,指尖落于弦上。
她记性很好,卿荷又要求她牢记当日的那首曲子,不知不觉便奏了起来。
古人说,五音疗疾。
往事入梦,心中自是有些悒郁忧愁需要派遣,从前那只靠技巧,生搬硬套的东西,今时今日却似有了不一样的感触。
一曲终了,有拊掌之声响起。
抬眼,却是不知何时,她片刻前落座的地方,坐着一个十足貌美的青年。
对方眉如青峰剑,眼似桃花水,缓缓一笑,妖冶无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分明是热烈的求爱之曲,经由公主之手奏出,却令人伤感不已,倒也不失为对此曲的另一种诠释。”
卿莹看着他,如坠梦中。似在哪里与对方见过。
她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置于膝上。落在她身上的眼神笔直而专注,眸光闪动,轻笑道:“小生贱名,何足挂齿?”
他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衫。明明是极素雅的颜色,在他身上,却生生有了几分夺目的妖冶。
大约是容貌太盛之故,哪怕长发间绾的是一支木簪,也仿佛满园春色集于他身。
“求爱之曲……是什么意思?”卿莹还以为卿荷奏的是一支清心静气的曲子,却原来不是么?
“公主所奏之曲乃是名满天下的《凤求凰》,是男子向女子示爱所用,公主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青年分明是在取笑她的浅薄,脸上却是那般清宁柔软,声线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青涩,又微含低哑。
示爱?
原来卿荷那日并非单纯指点她的琴技。
他要她记住这支曲子,是要她记住他的爱意么?
但这些,在这个人的面前似乎都显得不再重要。
“你究竟是谁?”
卿莹望着他,迷蒙地低喃,“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青年朝她走了过来。
他一袭青衣,笼在淡金色的光中,腰间蔚蓝色的配饰垂到地上,清贵而典雅。
他身量极高,微微弯下腰,从上俯视而来。一双美艳的桃花眼,睫毛极长,似密密的针,刺进她的心脏,又疼又痒。
忽有风吹起他的衣衫,碰到她的指尖,一瞬间柔软得像是陷入了云里。
“小生不过一介书生,何劳公主挂念……”他笑叹。
卿莹感到有些昏沉。眼皮止不住地上下打架,她又困了。
“终有一日,公主会想起小生的。”
最后留在脑海里的,是青年那一个妖冶中带着一点邪恶的笑。
仿佛对什么势在必得。
……
午后时分,淅淅沥沥下了场春雨。
东宫梨花林笼罩在轻纱样的雨雾里,清新,水润,似一幅浓淡合一的古画。
梨花落在少年玄色的袍角,染上一丝幽香。
卿婴抬眼。
面前那一排桔红色的廊檐,像披着鲜艳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眼,受着雨水的洗礼。
廊檐之下,立着一个山水捏就的神仙。
那一张玉白脸庞,被水汽润过,愈发淡漠高洁。
“皇兄。”卿婴踏上台阶,一拂袖。侍从收了伞,恭立一旁。
“皇兄这一回还是为的小莹儿,而召臣弟前来吗?”
秦王语带戏谑。
他额角的淤青还未散去,继后问起,他都搪塞说是在府中练武碰伤的,没脸说自己是被揍的,还被揍得落花流水。
“你与她有怎样的过往,孤都不关心。”
卿婴从男子的眼睛里看见了自信,那是强大健全的人格所拥有的特征。
是啊,过往如何,都只是过往罢了,如窗台上的雪霰,风一吹就散了。
唯有当下和未来,才是能够把握在手中,能够切实体会的。
对于卿莹,他已经错过太多了。
“看来皇兄是打定主意,要把她长留身侧了。”秦王叹息一声,“可是皇兄,你当真了解她吗?”
他目光不躲不闪,与卿荷相接。
“你可知她曾被打碎过?是臣弟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把她捡拾起来,一点点拼凑好的?”
卿荷眼眸微眯。
卿婴笑道:“她刚回宫那会儿,还不过这么高,”
他的手比划到腰间的位置,卿荷也不由得想象出了那么个小小的姑娘,负手而立,脸上微微带起笑意。
“那个小丫头,又任性又沉闷,素日里谁的话也不理,谁的东西也不要,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名字——小月亮。可是,小月亮是谁?我不知道,我的人也查不到。”
“此前,她都是与姑母生活在一起,”
卿婴叹道,“姑母那个人,想必皇兄也有所耳闻。她与世间女子不大一样,她的那些面首们,更是少有善茬,居心险恶。后来跟小莹儿相处越久,我便越是好奇——究竟是谁养得她一身反骨,谁逼得她几乎在这世间活不下去?”
“她注定是女子中的异类。皇兄,你看看我们身边的女子,她们活着,是怎样活着的?活成牌坊,活成物件,活成男人身后一道暗淡的影子。只有这样活着,才是女子的出路。”
卿荷想到了自己的生母,她身上有一种神性,还有一种阴暗的鬼性。
做神时属于她的真实的一面被尽数抹去,她是天下人乃至父皇眼中最贤良的皇后,却不是她自己。
唯有做鬼的时候,她才是她自己。
纵使她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之中,也给年幼的自己带来了不可泯灭的痛苦。
如今想来,却觉得那时的她,是无与伦比的鲜活,只因她在做她自己。
“我常常在想,我要怎样地养这个姑娘,才能让她活得松快些呢?”
“我想对她好,想把她宠成依赖我,信任我的小妹妹,”
卿婴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霾,声音也有些飘渺:
“可是,我失败了。我对她越好,就越把她往我身边推离。她甚至开始厌恶我。皇兄,被她厌恶的感觉真的不好受,很不好受……于是,我只能冷落她,伤害她,用一根绳子绑着她,在予她疼痛和爱护之间反复拉扯,才能重新让她回来,离不开我。”
“听起来很可笑对不对?但对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卿婴叹了口气,谁愿意扮演坏人,一直扮一个坏人也很累的。
可是为了让那道好不容易粘合起来的裂痕维持原状,不再流血不止,他就已经花光全身所有的力气了。
“皇兄,你轻而易举就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卿婴苦笑着,从小到大他第一次看到卿莹对一个人那么主动。
那夜出宫,他们一同游街,他看见少女转身走向白衣人,牵起他的手,向着明亮的地方走去。
而自己远远地看着,那给卿莹买的花灯被风吹燃,烧得手背发疼,他也浑然不觉,只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注定不是属于他的。
从前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卿荷许久没有言语。东南来风,吹到男子的面上,更添几分冷清。
身为兄长的他终是对弟弟开了口:
“你自幼便有投军的志向,只是碍于母后阻挠,抱负迟迟不得展。孤与慎王麾下的庞老将军有旧,可为你写信举荐。去与不去,全在于你。”
秦王蓦地抬头,见男子目光隐含压迫。
他立刻就明白,他做的那些小动作,在这位储君的眼皮子底下,近乎透明。
包括他与葛家千金接触。
少年面上有几分怔然,却并无多少羞愧和难堪。
他要权势,那么就会用尽一切手段。无论是算计一个女子的真心,还是上阵杀敌拿到军功,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高低优劣之分,都是达成目的所需的“术”罢了。
然,君子有道。
这一点,他是不及皇兄。
兄弟二人,一玄衣一白衣,静看细雨如丝,卿婴忽道:
“小莹儿十二岁时,凌烟阁曾有师长欺她年幼无依,无凭无据,便罚她曝晒于烈阳之下。后来忽有一日,这位大人不再教书,上书致仕。臣弟一直有所怀疑……”
“是孤。”
卿婴微感涩然:“原来真的是皇兄。”
卿荷望着雨打芭蕉,滴沥不绝,忽然又道:“她七岁那一年,在官道上摔了一跤,啼哭不止,瞧着十分可怜。也是孤把她一路抱回宫中,给她煮了一碗姜汤。”
小丫头一路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把他认成了宫女姐姐,还央他时时来寻她玩。
他记得那时,他是应了的。
只是,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彼时缠绵病榻的先皇后耳中。
那一次,对方歇斯底里得非常厉害,不仅自残,还大口大口地呕血,几乎死去。
他难过非常,便不再去触母亲的逆鳞。
此后只陪着母亲,只喜爱母亲。
太子年幼时,曾读一卷书,上有诗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读来只觉怅然若失。
是啊,似乎不论是多么美好的情感,最终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后来,先皇后病逝,有东宫配臣怜他终日孤寂,送他一笼雏鸟。
那鸟儿好看极了,羽毛扑棱如彩色的小扇,他很用心地照顾它,却在某一天看到它不断撞击着笼子,最终血淋淋地死去。
太子把它的尸体埋在梨花树下。
他远离尘世许久,一直都是孤绝的人,不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内心深处,大抵也是害怕喜欢上一个人的。
他的爱太沉重,也太专一,倾注在某个人身上,或许会将对方摧毁。
怕与心爱的人重复父母的错误,怕自己的身边变成一座困杀爱人的牢笼。
可是以上种种,比起那样的恐惧,又都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怕别人养他的姑娘而不好好珍惜。
这些心事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他早就开始怜爱她了。
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
那样一份怜爱到了今日,已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深深的爱意。
……
雨停了。
卿莹把书放回原位,理了理衣裙,跨出门槛,拣着干燥的小路走,不让鞋袜被雨水浸湿。
她记得自己好像在藏书阁里长长地睡了一觉,梦到一些往事,还有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青色衫子的人,有一张妖冶的脸。
走着走着却停下了。
“七公主?”
一个小女孩儿,粉色的裙子,正站在巨大的梧桐树下,往树上张望。
她扎着羊角辫,像是一只拨浪鼓,小小的脸鼓着,正在树叶间搜寻着什么东西。
卿莹看到她脸上还有泪痕,不禁走上前,轻声问:
“出什么事了吗?你皇兄呢?”
七公主与八皇子乃是一母所生,年岁相差不大,时时呆在一起,形影不离,像是龙凤双胎一般。
“皇兄去和别人玩啦。”
七公主抽噎着,眼睛红红的,指着树上说:“三姐姐,我的纸鸢飞到树上去啦,我够不着。那是母妃托画师画给我的生辰礼物,我想拿回来。”
循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树叶间果然有一只形状精巧的纸鸢。
高度不算很高,却是她伸手也够不到的。
许是方才下了一场雨,四下里见不到一个宫人。
“三姐姐也没有法子么?”
卿莹撩起过长的裙子,在侧边打了个结,她走近那棵梧桐树,说:“有的。”
她抓着树干,一个翻身,便稳稳地站在了梧桐树上。
雨水带着落叶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裙子湿了一半,贴在身上。
七公主有些着急:“三姐姐你小心一些。”
纸鸢在树枝的最末端。
卿莹抓着最近的树干稳住身形,手臂伸出,绷得紧紧的,却还差一点才能够到。
不得已,掌心微微松开那树干,朝着纸鸢倾身。
把纸鸢抓在手里的那一刻,心中长松一口气,谁知脚下的那一块苔藓,被雨浸得湿软,踩上去自然要打滑,好在眼疾手快,猛地抓住了最近的那根树干才没摔下去,只是整个人晃晃荡荡的,悬吊在半空。
纸鸢坠到地上。
七公主目瞪口呆:“三姐姐,这,这怎么办?”
卿莹估摸了一下距离地面的高度,知道一旦松手,自己必然是要扭伤脚踝的。前几天才刚刚给膝盖上了药,怎么今日又要折腾自己这双腿。
还真是多灾多难。
日渐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的手心也出了细汗,抓着树干也有些吃力。
树下只一个矮矮的小胖墩,急得四下里乱转,却是帮不上什么忙。
“你去找个轻便些的凳子,或是毛毯之类的,给我垫着便是。”卿莹艰难地说,这样做至少不会摔得很惨。
七公主立刻跑了出去。
另一边,太子刚踏上鹅卵石的小径,便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
低下头,大腿便被一只小胖手死死抱住了,那小孩儿顾不得脸上撞得发疼,嘟嘟囔囔地叫道:
“皇兄,皇兄,快去救救三姐姐吧!”
卿荷目光一凛。
-
卿莹感到好累,已经到极限了,那小胖墩却怎么也不见来。
四下里都静静的,偶尔有雨水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发出“啪嗒”声。鼻间全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干脆就这么撒手算了。放弃吧。
却忽然听到一声:
“宠宠。”
轻轻的,润润的。
她朝下看,却恰好与那人视线相接。卿荷站在梧桐树下,抬首望着她。
那么一身白衣,挺拔而干净,橘黄色的夕阳被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
他微仰着头,鼻梁上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衣袖微扬,朝她伸出了双手。
忽然之间,卿莹没了再苦苦支撑下去的力气。她松开了手。
衣裙翻飞如蝶,兰花的香气兜头朝她笼来。她闭着眼,任凭自己陷进这一个坚实的怀抱。
卿荷习武之人,臂力惊人,下盘更是极稳。他在接住她,嗅到她的发香那一瞬间,还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手臂下意识收紧,贴紧怀中的柔软。
似花瓣一般轻曳的少女,有着比他生命还要沉重的重量。
抱着这个小小的,却似有无穷吸引力的她,他感到自己如同头顶悬挂的水滴,“哒”的一声,“哒哒”一声,不受控制地坠落下来,在她脚边嘀嗒,消融。
天地在翻转,心脏像被敲响的铃铎,持续着令人眩晕的摆动。
“怎么这么喜欢乱来,”
他训斥着,声音低而柔,却感到脖子上的一双小手愈发收紧。
“皇兄,我衣服湿了。”好久,她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
漪兰台
卿莹刚刚换好衣服,太子仍在院子之中不曾离去。却有一道旨意传来。
“着三公主即刻迁出东宫,暂与皇姑母丹阳公主同住。钦此。”
丹阳公主?姑母?她回来了?
卿莹想到那个高贵纤妍的女人,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想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却适得其反,只能敛去所有表情,手放腰侧,行了个礼。
“公主先接旨吧。”宣旨的宦官催促道。
“儿臣接旨。”
宦官又转向太子笑道:“陛下还说,太子殿下近日醉心朝政,难免身心俱疲,实在需要放松一番。不日便是挑金宴,京中才子齐聚一堂,是为彰显我大宁朝人才济济,为我朝选贤举能之盛会。便交由丹阳长公主主持,殿下从旁协助。”
卿荷颔首:“儿臣领命。”
卿莹不做声,并不看卿荷是什么神情,回屋收拾行李,瑞香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公主,咱们以后不会回不来了吧?太子殿下要娶您为妻,怎也不给个准信儿。”
“瑞香,那日是皇兄的醉话,作不得数,以后休要再提。”
卿莹冷淡的态度让瑞香吃了一惊,明明前几日,公主与她提及太子欲立她为太子妃时,眼中是有羞涩和期待的。
怎么才短短几天光景,就变了。
瑞香觉得自己是愈发琢磨不透主子的心思了。
卿莹收拾衣物时,看到那件百鸟裙,手指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蜷缩起来。
姑母回来了。
无数记忆如潮水,淹没向她的口鼻,让她濒临窒息。
在黑暗里待久了的植物,原来最终都是要回归黑暗的。
她是阴暗的苔藓,怎配拥有光明?
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欢欣,愉快,原来都是镜花水月。
自以为脱离了泥淖,能行走在阳光之下,其实不过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卿莹一怔,捏着那件百鸟裙,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被他接在怀里的那一刻,其实她是有过心动的。
好想跟他说,我愿意,我要做你的妻子。
只是梦都是要醒的。
眼看瑞香将那件裙子叠起,似乎要收进包袱里,卿莹摇头制止了她,拿出裙子,与念珠白玉笔一同放在了另一个箱子里,轻轻合上,落了锁。
“不要了。”
她的语气像是这些都是什么没有价值的垃圾。
瑞香却突然沉默,低头,屈膝行礼: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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