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陈怀柔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暗处的人,她摆摆手,小厮抱着琴避到身后。
庭院中的欢笑声隐隐传来,便衬的此处愈发偏僻,枯败的树叶卷到她的脚底,微微一动,听到清脆的咯吱声。
少年从黑影里走出,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陈怀柔看见他薄翘的唇,透着点点光晕。银白色披风勾勒出精瘦挺拔的身形,衬的那人芝兰玉树。
“姐姐,是我。”他的手很白,就像女子一般柔弱无骨,兜帽被他取下,少年眼眸似星辰大海,浓烈中带着点点水光。
“是我,姐姐。”他又说了一遍,脚步轻移,来到陈怀柔面前。
分别时他与她几乎同高,眼下却已经比她高出一头,是个男子的模样了。
陈怀柔从头到脚将他反复看了几遍,有些不确定的张口道,“周昀?”
周昀没说话,眼中含着泪,他横起袖子擦了擦,眼眶一瞬间变得通红,陈怀柔猛然想起多年前,于牙保鞭下救出的少年。
他瘦削可怜,就像孤独的小兽蜷在下满大雪的檐下,牙保的鞭子特意避开他的脸,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血肉沾染着冷风,沁出腥味,刺激着围观百姓的感官,没人救他,所有人都在冷漠的指指点点,叹息他的可怜。
周昀出身在文官清流人家,父亲孑然傲气,却因得罪同僚被设计陷害,最终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圣旨流放九百里,可不过走了六百里,周大人和周夫人便相继染病,死在路上。
当初周昀年小,虽免于流放,却被辗转贩卖,过的毫无尊严。
陈怀柔将他买下后,不敢将其养在府中,毕竟是圣上定的罪,沛国公府即便再受皇室偏爱,也不能公然抚养逆臣之子。
思来想去,当时尚在齐州的杜幼安辟了一处别院,特意安置她的门客,陈怀柔便将周昀一同送了过去,外头人只道周昀靠脸过活,自然也寻不出由头欺辱他,更做不了什么文章编排是非。
此去经年,面前人风姿清雅,一如他父亲当年的风采。
“你都长这么高了?”陈怀柔反应过来,摆摆手,两人并起往前继续走,小厮稍微隔开些距离,不远不近跟着。
周昀笑,“已经五年了,姐姐。”
他跟陈睢一般大小,陈怀柔大他们两岁,周大人未获罪之前,陈怀柔曾去过周家几次,每回都能看见周昀跟个小尾巴似的,喜欢跟着她玩。
陈怀柔性格爽朗,幼时便能呼朋引伴,招小孩子喜欢,她见周昀长得白嫩,比陈睢不知听话多少,自然也更偏爱些,有了好东西皆会让周昀一起赏玩。
那时他很腼腆,说几句话便攥着衣角红着脸,明亮亮的眼睛黑的像颗葡萄。
“姐姐过的好吗。”他大概不知要说些什么,像从前那般说完后,偏开脑袋,乖巧的走在旁侧。
“我自然过的很好,倒是你,自从入京后,便一直没有音讯。”她知道杜幼安不会亏待周昀,索性没有打探他的消息。
当年的周家,早就随着那场流放破败了,也就无人再记得周昀为何人。
“杜小姐待我很好,为我请先生读书,又叫人重新做了路引,”他顿了顿,见陈怀柔不说话,又道,“我知道都是姐姐嘱托杜小姐做的,姐姐待我的好,我铭记在心。”
“你不必记得我做了什么,只要记得自己是周家人,别给你爹丢脸就行。”陈怀柔不喜欢跟旁人攀关系,换言之,她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这会牵扯去不少精力。
她可以帮助别人,但不喜欢人情上的礼尚往来。
周昀低着头,两手攥着衣角,陈怀柔知道自己说话重了些,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问,“你是想要科考入仕?”
否则,杜幼安不会费尽周折为他做假路引。
“我会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怀柔着实一惊,周昀年纪不大,该是何等天资加勤奋,才能在十六岁的年纪,闯进春闱?
周昀见她诧异,只是咬了咬唇,温声道,“姐姐放心,不管日后出了何事,我都不会连累姐姐。”
他这样说,陈怀柔一时间竟也不知跟他再聊些什么是好,一拐过院门,便见杜幼安穿着火红的衣裳自对面走来,她言笑盈盈,举手投足有种肆意张扬的快活。
“你不在前院待着,到这里作甚。”杜幼安拉着她的手,瞥了眼周昀。
陈怀柔跟她不觉加快了步幅,裙袍荡起涟漪,引得香风阵阵。
“你上回问我要的琴,我找到了,”她摆手,小厮躬身上前将抱着的琴往前一探,杜幼安嗯了声,并未停留,“你不是给自己用的?”陈怀柔纳闷,这把琴是前朝遗留下的名琴,她多方打探才从琼楼一位姑娘手里买到。
“给他用的。”杜幼安伸手指了指周昀,陈怀柔顺势看去,周昀正好将目光投来,四目相接,她忽然有种莫名的错觉。
陈怀柔移开头,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庭院里的肉香味不绝如缕,众人落座后,便开始就着鼓声饮酒作乐。
大块炙烤的羊颈肉被分割到陈怀柔面前的银盘里,羊皮被烤的焦黄流油,纹理清晰的羊肉裹着酥脆的脂渣,热腾腾的挟着孜然的味道涌入鼻间。
她方要让小厮切肉,周昀跪行到她跟前,眉眼低垂,拿过刀叉,不慌不忙的将肉块分成条状,易于入口的大小,挨得近些,陈怀柔发现他的手着实好看,柔软如玉般温润,映着火光,镀了层橘色。
“你,”陈怀柔叹了口气,周昀将分好的肉推到她面前,长睫遮住他的神色,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
如今的他,只一个眼神,便叫人觉得深沉老成。
“你会弹琴。”陈怀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周昀点头,“跟先生学过几年。”
“弹得可好?”其实这话不该问,能让杜幼安托她去找前朝这把古琴的人,琴技一定高超。
“弹得尚可入耳,姐姐要听吗?”周昀抬起眸子,定定的看着陈怀柔。
小厮将琴布拿掉,乌润的琴面好似羊脂白玉一般,偶尔被指甲摩擦划过的琴弦,泠泠作响。
周昀坐在琴前,腰肩挺拔,第一个音勾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继而便是流畅舒缓的乐声,如同高山中溪涧,时而澎出银白色的水链,时而和缓如绢帛浮动,引人入胜,不能自拔。
乐声止,余音在。
风仿佛也变得柔和起来,撩拨着枝头的枯叶,将火苗吞卷成纤细的婀娜。
陈怀柔素日里虽不爱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却也觉得周昀技艺绝非高超而已,这等境界,即便在京城,也鲜少有人与之匹敌。
同样都是十六岁,为什么周昀如此出色,而陈睢就跟个地痞流氓,无所事事,这夜的所闻彻底刺激到了陈怀柔,翌日回府,陈睢便跟被架上了烤火架一般,翻来覆去的折磨。
白日读书抄书,傍晚练琴下棋,夜里做梦梦话都是“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年底冬至,陈怀柔生辰之时,总算让陈睢喘了口气。
偌大的雪搓绵扯絮般下的纷纷扬扬,不过一夜,便让京城笼罩在银白冰晶间,不见其他颜色。
寒风咆哮着拍打在支摘窗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动。
屋内燃着炭火,旁边搁置着一盆温水,冬日干燥,这水能缓解喉咙沙哑干涩。
陈怀柔脸上枕着黛绿色的锦缎,手里攥着被角,她皮肤白净,衬得左脸颊的红印愈发显眼。
她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亦知道自己沉浸在梦里,可总有双无形的爪子,在紧紧地遏制着她的喉咙,想喊却无力发声,层层叠叠的黑影压迫着她的神经,身体绵软沉重的同时,整个人就像忽然贴着悬崖边境,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紧张恐慌之下,她猛地一脚踹了出去,身子一颤,人也清醒过来。后脊水涔涔的,就像有细风沿着尾椎骨吹过,又像小虫付骨啃咬。
陈睢手里捏着岭南来的荔枝,剥了皮咬在嘴里,掀开帘栊两手压在案上,嬉皮笑脸道,“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婢女正在为陈怀柔梳理发髻,她拉开半月形镂刻梅花图样的抽屉,顶级鸡血玉首饰琳琅满目,映着浅浅日光,颜色愈发水润欲滴。
陈怀柔无心挑选,信手一指,婢女便赶忙取出那两支步摇,一对耳铛,熟稔的为她佩戴好后,将剩余的珠钗收整起来。
“陈睢,大哥最近来信了吗?”陈怀柔胸口有些憋闷,隐隐的还有一种针扎似的疼痛。
“大哥有十几日不曾来信,据说两军胶着,打的硝烟四起,吴王节节败退,想必大军很快就会凯旋。”陈睢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脸上一沉,蹙眉问,“姐,大哥要出事?”
不好意思,更晚了晚了,感谢投喂的可爱,么么么么
感谢“亦安安”,灌溉营养液 22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020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