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会试似乎比往年更为拖延,阅卷迟迟未完,整整几日焦灼的等待,终于到了放榜的这一天。
或许是天公也明白今日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天空高远澄澈,无一丝云彩,清风正好。
状元茶馆内,崔捷音和许少权正相对而坐。
自从上次街上二人偶然见面后,她便顺势从金台书院搬了回来。
“今日这点心不错,比以前做的好吃多了。”尝过小二端上来的点心,一贯不喜甜食的崔捷音给出自己的中肯评价。
“那是自然,”许少权骄傲道,“这可是陈大厨专门做的状元饼。”
“是吗?”崔捷音又低头看看盘子里的糕饼,看起来不过平平无奇。
“哪里和状元有关了?”她好奇道。
一般的状元饼,不都是用模具专门在饼皮上刻出来祝福的好词好句嘛,这光秃秃的表面,若非是他亲口介绍,自己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状元饼上。
许少权斜睨她一眼,似乎对她的不解风情十分无语,“状元茶馆里做出来的糕饼,自然是叫状元饼了。”
“这么说来,”崔捷音举起茶杯,半开玩笑地说道,“这也是‘状元茶’了?”
“自然,”许少权微微倾身,自然地拉近一些距离,手中的折扇轻轻指向她,眼中带着一丝笑意,“还有一个‘状元郎’呢。”
崔捷音抿唇笑了笑,但内心却无比清楚,自己不过是中等水平,何况这次准备得并不充分,怎么可能是状元?只是对方的玩笑话罢了,不必当真。
正说话间,崔捷音发现茶馆里的客人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起身匆匆跑了出去。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馆内,忽然变得空荡了许多。
她眼神微动,瞬间明白过来——这是放榜的时辰到了。
科考乃举国大事,不仅是考生们焦急等待,便是寻常百姓也要赶去凑个热闹,这一刻,京城比任何佳节都要热闹非凡。
纵然身边的人匆匆涌出,崔捷音却依旧淡然地坐着,既不慌张,也不急躁。
她轻抿了一口茶,神色如常。
许少权看着她这般淡定,不禁多了几分揣测,不知她是胸有成竹,还是真这么豁达。
瞥见她这松弛的模样,他笑了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随后主动招呼小二道,“你快去,替崔公子看看今次的榜单。”
“好嘞!”小二本就在柜台后坐不住,得到指示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急切地想去沾点这放榜的喜气。
感受到崔捷音投来的复杂眼神,许少权摇着扇子笑笑。
“你不知道,每次出成绩的时候,都有许多人专门守在榜下虎视眈眈,就等着给自家捉回去个东床快婿。”
他冲对方挑挑眉,揶揄道,“你这副清俊模样,只怕一出门就会被人相中,直接‘请’回府去,届时我这状元茶馆就真留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榜下捉婿?”虽然崔捷音听说过这个风俗,但没想到会试放榜也会有人这么急切,“为什么他们不等到殿试结束的金榜出来之后,再选人定亲呢?”
会试的第一名再响亮,也比不过殿试后的状元郎风光。
“哎哟,公子有所不知,”坐在隔壁的客人并没有出去看榜,听到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插嘴道。
“会试和殿试的成绩一般都相差不大,遇上了好苗子哪还用得着等到长成大树?不得赶紧早早抓在手里,莫要被旁人抢了先。”
大哥越说越起劲,索性转了过来,满脸认真,“若是不赶紧趁着这段时间相看好,定下亲来。等到高中状元,倒是圣上都要亲自下旨了,毕竟圣上是最喜欢给进士们做媒赐婚的。”
听到陛下爱赐婚,崔捷音默默地举起杯子喝了口茶。
“像我妹夫就是,”大哥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亲身说法,“当年他还只是我们那里一个秀才,我娘都催着赶紧过聘了。”
“哇,”许少权来了兴趣,双眸放光,“令堂真是雷厉风行,女中豪杰。那你妹夫如今考到什么程度了?”
“三战乡试,全失败了。”大哥挠挠头,嘿嘿一笑。
崔捷音微微挑眉,没料到对方话锋一转,会是这样的结果,忙着掩住唇边的笑意,尽量不让自己失态。
“没事,来日可期嘛!”许少权伸手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又凑过来和她耳语道,“不过,宫中目前没有适龄的公主,新筱你可以放心了。”
崔捷音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低声道,“谢谢提醒。”
“你现在的任务是少看点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她一字一句道。
“崔公子——崔公子中了!”
说笑间,小二像一阵风般冲进茶馆,脚步急促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飞起,气喘吁吁却难掩兴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高亢,“中了!中了!”
“慢点,慢点!”许少权瞧着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忙提醒他别一头栽倒在地,“第几名啊?崔公子考了第几?”
“第五名!第五名!”小二连连挥手,脸上喜色难掩,话如连珠炮般喷涌而出,“崔公子真是了不得,榜上题名,位列第五!真乃蟾宫折桂,天之骄子啊!”
茶馆里瞬间炸开了锅,旁边的几位食客纷纷侧目,一片惊叹。
“好家伙!”
隔壁桌的大哥也跟着乐呵呵地附和,拍着桌子道,“小兄弟,真是深藏不露啊!恭喜,恭喜!你这回可要扬名立万了!”
崔捷音微微一笑,谦逊地从怀中摸出几枚碎银,递给眼前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的小二。
“谢崔公子!谢崔公子!”
小二乐得合不拢嘴,笑容仿佛能直达耳根,一双眼睛几乎都成了缝,忙不迭地接过赏钱,连声道贺,“崔公子可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文昌帝君显灵啊!前途不可限量!”
“承您吉言。”
崔捷音含笑点头,依旧是温和谦逊。
“这回可有得宣传了!”许少权在一旁笑着打趣,比小二淡定许多,但眼睛亮得仿佛见到了金字招牌,“崔公子这次光临,真是令咱们茶馆蓬荜生辉。”
小二听得这话,更是如吃了蜜一般甜,连连点头,笑得见不着眼,“这状元茶可要大卖了!”
“对了!”
小二兴奋劲儿还没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饰不住眼中的兴奋,“我刚刚在街上听说,长公主也要回京了!这可是大事啊!”
“平官长公主?”崔捷音眉尾轻扬。
她不是在江南吗,怎么突然就回京了?
“嚯——”
大哥的反应远比崔捷音要热烈,“殿试就在会试放榜的第二日,这位贡士老爷,说不定你不仅能够有幸面见天颜,更能见到传说中的长公主的仙人之姿啊!”
她的确十分仰慕这位大燕朝的巾帼大将。但即便如此,大哥的话依旧让她有些忍俊不禁。
毕竟长公主也不是三头六臂,怎至于那般神乎其神?
“长公主不是有个女儿?”许少权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冷不丁地开口,“她突然回京,该不会就是为了替女儿觅夫婿吧!”
“哈哈,那可真是双喜临门!”大哥听罢,更是眉飞色舞,仿佛已经预见了未来的盛大婚宴,“做长公主的女婿,既不必像驸马那样处处受制,还能握实权,真是美差!”
大哥长叹一声,感慨似亲身经历,“驸马身份高贵,却要时时避嫌,连官职也不能升得太高……相比之下,做公主的女婿还真是胜过驸马!”
崔捷音见周围的许少权和小二俨然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无奈扶额。
难道随随便便是个男人,都能入得了长公主的青眼?
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天大好事,要是落到他们头上,岂不是跟话本子里演的才子佳人一样不切实际了?
见大哥越说越上头,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就连什么宫闱秘事都能说上一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茶馆里专门请来的说书先生。
“别乱说了,”崔捷音出声阻止道,“到时被有心之人听到了,搞不好就是造谣皇室的罪名。”
令崔捷音没想到的是,当时他们说过的玩笑话说了便过了,而这么想的人却不止他们。
彼时她和其他贡士们正一起老老实实地排在大殿外,等着皇帝传召。
崔捷音左右看看,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身边竟然都是些打扮花哨的贡士。
这景象有些少见啊,她在心里感概。
周边的贡士们无论家世如何,或带玉环琳琅,或佩香囊锦带;有钱的贡士在自己的发冠上簪宝石翡翠,家境普通的贡士也会在自己的鬓边别上一朵艳丽的鲜花。
低头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立领袍,上面只绣着一些竹叶。
崔捷音本就没有带多少饰品来,又怕会显得女气,所以只是简单用玉冠把自己的头发束起,便再无装饰可言。
自己的装扮虽得体,但和他们比起来,倒有几分朴素。
因为排队的位置是按照会试的成绩来排名,所以她横着眼睛看去,正好能够看到本次科考状元郎的夺冠热门人选——会元大哥。
会元哥在春闱报名时,二人有过几面之缘,崔捷音也清楚记得对方原本的打扮是怎样的朴实无华。
没想到几日不见,对方都华丽转身,变得如此耀眼精致,就连脸上都涂了香粉,在太阳的照耀下白得发光。
幸好大燕并不以为男子敷粉为耻,相反,若是长相出众,反倒是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
为了迎合陛下和当权人物如长公主的喜好,朝堂上的官员们还会着重关注自己的穿衣打扮,流传到民间就变成了新的风尚。
可以说,这里没有丑男人,只有懒男人。
容貌焦虑的风,终于还是吹到了大燕的朝堂上,就算是年过半百的老男人们,也都卯足了劲,力图让自己成为一个须眉皓然、鬓若霜裁的谪仙人。
实在是之前会元哥的形象和现在的相比有太大的反差,崔捷音总是控制不住地看过去。
对方的打扮一定是花了不少心思,虽然衣服的面料普通,但胜在袖口和下摆处的绣花实在精致,一看便不是街边成衣铺子里卖的普通货色。
桂枝相交,云纹回环,无论是配色还是图案都不像是京中常见的绣样,崔捷音眨眨眼睛,更像是家中有人珍重绣的。
毕竟她以前很多的衣服,上面的绣花都是母亲专门设计的绣样,独一无二。
“传贡士——”
崔捷音还在漫无边际地思索中,面前的宫殿大门已然缓缓向两边打开。
一个声若洪钟,肚子圆滚的内侍站在台阶最高处,朗声道。
按照会试的排名顺序,第一名会元哥局促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子,率先迈步进去。
崔捷音抬头看看,远处是巍峨的宫墙,眼前是辉煌的宫殿,光是像这样看着,呼吸都不由得变得清浅。
大燕各地的才俊云集在此,终于得到了能够在天子面前展示学识的机会。
大抵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便是像这样亲自一步步沿着白玉阶,向上、向前,直直走到殿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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