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褪去清辉,下过一夜的雨,地面上还有着残留未干的积水。
与这位左相大人明明只算是第二次见面,但居然颇为契合,最开始二人相见时隐隐的冰冷隔阂,也在推杯换盏中逐渐消融了。
崔捷音因为记挂要外出寻找哥哥的事,又不好告诉廖石磊具体缘由,只得借口要回去温习诗书,早早告辞。
听到她的话,廖石磊哈哈一笑。
“新筱自小便才思敏捷,怎么偏偏在作诗上一窍不通。”
崔捷音自己也想知道原因。
她和兄长两个人,明明都认真上课,认真背书,按照夫子的要求一步步学习诗词格律了。
但竟然谁都写不出惊才绝艳的诗句,只有工整到近乎一板一眼的对仗和全是匠气的意境。
想到自己以前作过的诗,崔捷音就忍不住汗颜,连忙婉拒廖大人想要指点一二的提议。
是真丢不起这个人。
昨夜换上的衣衫已经微皱,她走在街上,一边观察街道两边的布局,一边在脑中绘出相应的地图。
京城里本就人口众多,流动性也大,或许是因为春闱的缘故,来自南北各地的人都出现在了这里。
小摊贩们也逮住了这三年一次的机会,走街串巷,东躲西藏;和巡检玩起猫捉老鼠,卖起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崔捷音看在眼里,心念微动。
虽然现在大燕基本上还在沿用前朝的抑制商业的政策,但向下施行的过程中,百姓们敏锐地感受到了,并不似前朝那般律法严苛地严格地限制他们进行商业活动。
于是,为了养家糊口,小摊贩们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黄大哥,”她旁边站着的小贩看着瘦小灵活,眼神也机灵,远远就冲着从另一边走来的高壮汉子招呼道,“今天你上山,抓到什么好货没有?”
被称作黄大哥的汉子面色却没有他那么轻快,反倒是浮现出一丝凝重。
崔捷音向后退退,假装自己在挑选摊位上的编织品,实则垂眸打量对方的装束。
一身短衣劲装,背后挎着一把弯弓,腰间有一把匕首——显然是山里的猎户。
只是两手空空。
“怎么了?”
小贩感受到有些不对劲,就算是在山上打猎一无所获,也不至于露出这副神情。
“山上有……”黄猎户咽了咽口水。
虽然他在山里遇到过许多惊险的时刻,面对动物血淋淋的尸体也不会有所慌乱,但刚刚在山上看到的东西,还是令他的心忍不住狂跳。
一个人形的物体,仰面朝天倒在树下,面上是焦褐色的一团,看起来就像是泥糊的人被融化了一般,面目可憎。
恐怖的是,即使整个人都被烧得体无完肤,可身上的衣服又偏偏都是完整的。虽然有些破烂,但并不像身体一样被烧得那么严重,布料上的花纹依稀可见。
“有什么?”
小贩的好奇心被他全然勾了起来,急切地追问道。
“我在树下发现有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回想起来,黄猎户依然心有余悸。
“人?!”
小贩忍不住惊讶出声,顿时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视线。
“应该是前几天护国寺失火的时候,有人受伤了吧。”有人道。
“在山上哪里呢,是不是应该要先把他弄下来啊?”一个客人面有不忍,手上还拿着热气腾腾的大饼没来得及咬下一口。
“我下来的时候,已经报官了。”黄猎户道。
“唉,真是可怜见的。”小贩摇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些事都说不准。”
“说起来也奇怪……”黄猎户犹豫着开口。
他虽然大大咧咧的,也没读过什么书,但凭借着多年打猎出生入死的直觉,也敏锐地感受到有些奇怪之处。
山上?
她已将寺庙附近都找过了,没想到还有这一角的山头。
崔捷音的心莫名一沉。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日头上来了,明晃晃的阳光直直照在头上,让宿醉后的脑袋有些沉重。
“让一让,让一让——”
四名抬着担架的官兵嘴里喊道,意图驱散开路上围聚的人群。
崔捷音踮起脚,视线从攒聚的人头顶越过,落在担架上。
担架被一块巨大的白布盖着,布料下微微凸起,隐约是一个人的形状。
“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小贩小声和黄猎户道。
黄猎户点点头,他没想到官府的动作这么迅速。
“哎哟!”
街边本来卖早餐的小摊贩就很多,见官兵们从山上抬下来一个尸体,个个都想围过来看热闹。
人挤人,物挤物,一不小心,就从人堆里挤出来一个倒霉蛋。
刚刚还在和黄猎户聊天的小贩,见自己不小心被挤出来,还撞到了他们抬着的担架,慌不迭地跪在路边磕头,请求官兵们宽恕。
连带着被撞到的官兵刚要发作,身边的伙伴小声说了什么,便闭上了嘴,狠狠瞪了瘦猴似的小贩一眼。
“都别围在这里了!否则——”
见路都被阻塞住,为首的官兵索性一手抬着担架,一手拔出腰间的佩刀挥挥,以作警告。
锋利雪亮的刀,赶人的效果远比扯着嗓门要来的好。
见前面的路很快便被空了出来,他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和同伴们抬脚继续往前走,忽地发现前面又闪出一个身影。
“你是不是想死?!”
官兵头儿粗声粗气道,将刀尖竖直指向对方。
想不到就连自己说的话都没人听进去,既然如此倒不如杀鸡儆猴。
崔捷音缓缓抬眸,脸绷得紧紧,毫无退缩之意。
“劳烦,请让在下看一眼这位。”
她伸手指向担架,低哑的声音越发艰涩。
担架下露出来的衣角,为什么偏偏是月白暗绣的。
“去去去,”官兵头儿并不理会她,呵斥道,“看热闹也要分清楚场合!”
“请让在下看看他。”崔捷音置若罔闻,甚至迎着刀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看她脸上的神情不似有假,官兵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刀。
开玩笑,他是想杀鸡儆猴,但也没真的想让人血溅街头。
四个官兵左右看看,便轻轻放下了手上的担架。
需要四个成年男人才能抬起来的担架,放在地上后,大家才发现里面的东西,莫名显得非常小。
小到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
崔捷音走近些许,伸手想要掀开白布,又忽地僵直在原地,仿佛那块布有千斤重一般,沉沉地坠在心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
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找不到兄长。
原来他留在了山上。
她怔怔地凝视着那一片小小的衣角,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织女手下的云锦一般耀眼,耀眼到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还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仿佛一瞬间静音了一般。
想到火灾,想到哥哥的音容笑貌,想到黄猎户说的面目全非。
崔捷音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几乎是瘫倒在地。
看热闹的人群来了又散去,白日的京城特别热闹,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
崔捷音置身人潮之中,似乎一个游魂,又觉得这吵闹的外界是梦。
她揪着自己的心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失魂落魄。
家书已经寄出去了吗?
自己还要再寄一封吗,还能再寄一封吗?
如果母亲知道了,会不会一下病倒在床?
明安、明安……这个名字怎么没能保佑他呢?
崔捷音脑中有无数问题,反复敲打着她的脑袋,钝钝的疼,一下一下都刻入骨髓。
疼得她几乎挪不动步子,可又不想停下脚步。
她也分辨不清楚方向,刚刚还记在脑中的京城地图,早已化作一团乱麻,只知道继续往前走,仿佛走下去,走到尽头就能看到答案一般。
太阳更大了,像是打翻了一碗稀粥,日光又黏又热,崔捷音的身上阵阵发冷。
“崔公子?”
恍惚间,她隐约听到旁边有人在呼唤自己,可眼睛却怎么也对不上焦,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片嫩绿色的影子。
见她踉跄,许少权立刻伸手去扶。
只是一夜未见,怎么崔公子就变得如此憔悴。
“你还好吗?”他难得温柔问道,发现了对方额上还在不断渗出来的细汗。
崔捷音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满是泪痕,本就难受的喉咙更是梗塞,好不容易才艰涩道:“多谢……”
多谢什么,许少权暗自闷闷的。看她状态实在不好,便赶紧拉着她匆匆走进旁边的一家店铺坐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崔公子先用些茶水缓缓吧。”他将一杯茶放在崔捷音的手里,认真道。
崔捷音垂眸,像提线木偶般听话地抿了一口,沉默无言。
“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吧,看你脸色苍白,一定是因为早上急匆匆出门,没有吃东西的缘故。”许少权起身。
崔捷音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先是无声张了张嘴,才小声道,“不要白玉方糕……”
听到她的话,许少权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还能回话就好。
见他离开,崔捷音向后靠在椅背上,又恢复到失神的表情。
哥哥的离开,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可她甚至不能去指认尸体,只能塞给官兵一笔银钱,让他可以葬在京郊的墓地里。
崔捷音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颤抖,里面茶汤微漾。
她已经报名了——用的是崔明安的名字。
春闱延迟到两个月之后。
今年是第一次允许商贾报名参加考试。
崔捷音又抿了一口茶,茉莉花的香气在她唇齿间萦绕。
旧日的对话浮现眼前——
“兄长,你作诗比我也好不了多少,非要参加这个考试吗?”
崔明安是怎么回答的?他当时用书卷敲了她的脑袋:
“非要参加不可,捷音,你我都知晓,此仇不报,哪怕是我有朝一日身死,也不能安心。”
念及此,崔捷音又滴下泪来。
早知道不让他说这丧话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