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巨响,衣箱四裂,我呆若木鸡,目瞪瞪望着他们。
姓鲁的身长八尺,虬髯戟张,有些红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神态极可怖。金尔文还是一副笑里藏刀的轻佻模样,眸间有些阴冷。
“真是冤家路窄”金尔文笑道,“ 你落到我手上了”
我努力镇定下来,道:“我师父武功高又聪明,如果你们杀了我,他一定会查出凶手,为我报仇。如果你们放过我,我发誓什么都不会说。我们师徒本就打算今天下午离开,你们……放心……”
姓鲁的露出犹豫神色,金尔文则笑眯眯走近,闲话家常般道:“你知我最喜欢自己哪里么?我有一口又白又整齐的漂亮牙齿。”他狰狞露出门牙旁连缺两牙的空洞,“我今年十月初九便成亲,我未过门妻子最爱看我微笑露齿……”
我恐惧后退,抄起身边的棍棒似的拐杖,运用学过的游心剑法朝他攻去。他完全不躲,我一杖戳在他胸前膻中穴,他只毫无反应。我头皮一痛,却是他揪住了我的头发,运力将我下颌狠狠一捏,一个黑洞洞的瓶口对着我,从中滚出一颗颗黑丸,我尖叫,拳打脚踢,奋力挣扎闪避,却只徒劳感受着这冰凉的黑丸入口即化,由他操作着流进我喉咙深处。
似乎过了一万年,铜瓶的药丸倒尽了,他将铜瓶一丢,道,“想不到这毒涎丸这么快就受潮结块了,算你走运。”他像扔脏东西般将我甩开,“不过吃下这么许多,也够你受的了。”
他得意狞笑着: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痒?”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只觉得全身上下燥痒难耐,忍不住抓了一下,两下,又一下……我抓挠不休,战栗着,翻滚着,摩擦着,恨不得指甲化作铁刮,将周身皮肉一一刮下。我意识到不能抓,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抓,却无法控制自己,先是脚上,然后是手上,然后是背上。抓挠处开始红肿,渐渐,冒出一个个脓包,脓包被抓破,恶臭的脓水开始流出。
姓鲁的似乎可怜我,粗声吼道,“还不如一刀杀了她!一个小孩,何必这般残忍……”,金尔文一把拉住他,连拉带拽,将他拉走了。
我尖声嘶叫,哭喊着,只想找一把刀割开自己的喉咙,快速死去。我周身稀烂,在鲜血脓液中打滚,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全身发麻,没那么痒了。我战栗着捡起地上的铜瓶,连滚带爬,正想出屋呼救,猛地瞥见地上一块布帛。很眼熟的布帛,是我的襁褓布!上面被血浸透,整片显出图案文字来。抬头四个昭彰大字——“邪天罡经”,下有姿势各异的小人图画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世人皆畏毒,吾独爱之。盖邪天罡经以毒催发功力。剧毒加诸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中毒愈深,功成愈强……”
难道是爹娘或者奶奶在冥冥中保佑我逢凶化吉?我心中漾起一种宿命般奇异的感动。
《邪天罡经》,一部武功心法,不同一般内功心法所讲求的中正平和,它狂暴、激烈、愤恨,又充满睥睨天下的豪情气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慷慨悲壮。其开篇之要便和师父教授的心法大相庭径。师父反复强调要注意的事项,千万不可为的,恰恰就是《邪天罡经》堂而皇之的运功诀要。我隐隐意识到,这就是正道中人口诛笔伐的魔功。但又有什么要紧,它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我忍住痒痛,集中心力意念,按照步骤练了起来,居然觉得似曾相识。一股细细的气流在身体之内集结,扫过周身所有的痒麻疼痛,所到之处,或如寒冰中紧抱炭火,或如周身烈焰而骤入寒潭,酣畅淋漓,无一处不痛快。身体得到前所未有地颠覆体验,难以形容的绝妙。每一动都恰到好处,视觉、听觉、触觉……瞬间更清晰更敏锐,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打开。我忽然体会到了以毒催发功力的神妙。如果没有中毒,我的身体绝达不到这种极痛到濒死的状态。因为这极痛到濒死的体验,我才能承受邪天罡经所发的另一种相反的极致。二者中和,内功潜力陡然萌芽激长,火光四溅。每一步辗转,若按照平日循序渐进,我或者需要一年半载,但因为剧毒的激发,邪天罡经的驱使,我迅速进入难以言喻的境界。
用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我将襁褓布上所载的第一列图文心法逐一修炼贯通完整。这是《邪天罡经》第一层内功。我再往下看,紧接着第一层的是第三层心法。难道不该按着顺序修炼吗?我连忙往下浏览,再下,是第五、七层。襁褓布上缺失了第二、四、六、八层心法。上面标注的小字明确指明,必须逐层修炼。我无奈放弃,但麻痒之感又起,是一种附蚀在骨头上的麻痒感。
找师父,求师父救我。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应该求大人帮忙。
我想起天向昨日才得意洋洋跟我提过,师父炼有一种灵丹,叫“大还丹”,是解毒圣品。师父汇集天下灵药,耗费十几年才炼成了两颗,他一直将这两颗大还丹随身携带。
天已经黑透了。师父和天向是不是抛下我走了?我越想越怕,咬紧牙关加快脚步,朝白天读书的静谧院落而去。
院落中有灯火,白天读书的厅堂中点着灯却空无一人,书摊在桌上,天向说要打包带走的精致点心也还在盘中。“师父……天向……”我叫唤,但没人答。厅堂旁一间屋子亮着灯,关了门。
我咚咚敲两下门,没回应。从窗子缝一看,桌上赫然摆放着我的包袱和刀。我顾不了许多,用力撞开了门。屋里没人,淡淡弥漫着师父最爱的檀香,地上还有师父的鞋袜。
师父去哪里了?我按耐住砰砰心跳,寻思着,不如先找找大还丹。毕竟,这么珍贵的药,师父肯定舍不得吧。不管,我就先斩后奏偷吃一颗。
桌上除了包袱和刀,就是那本《论道语之悟》。我轻轻朝里走,较深的里间,散发出蒸腾水汽、皂角花草香气。
师父在沐浴?我心头疑虑,可里边却如死一般沉寂,听不到半点水声。
内室中,青山鸟鸣图的屏风上,模模糊糊有浴桶和人的轮廓。人影缩在浴桶中,一动不动僵硬如石像,也许师父泡澡太舒服,睡着了吧。我的心砰砰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顾不得再想,迅速环顾找天向描述的大还丹玉瓶的踪迹,“没有,没有,” 我左瞄右扫,直到看到屏风旁边的木凳,上面随意搁置的,正是师父刚换下的衣服!“大还丹!大还丹!”我心头直叫,蹑手蹑脚,靠近,靠近……
“小凤”一声断喝炸破一室沉寂,惊得我打了个踉跄,但随即我就琢磨出这声音中微微的紧张和无奈,发声人嗓音干涩绷紧,似乎是下定决心才开口。我的心婺地一松,顿时胆壮,脑中灵光一闪,我飞身抱起师父的衣服,夺门而逃,正好依从了师父接着我名字后那句威仪凛然的“出去”。
我兴奋又紧张地掏师父的衣兜。可是他衣服内外,除了腰带上的那块玉佩和我翻到的一个锦囊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咦!锦囊里硬硬的诶,我飞快打开一看,却是个银丝制的九连环。什么破玩意儿!我大失所望,转头,师父赫然在我身后,神色在月光下很阴戾。
“我……我想帮师父洗掉脏衣服”我慌忙解释。
师父的表情慢慢放缓,声音像是怕吓着我一般温柔,“你怎么浑身是伤?”他蹙眉。
师父一问,我顿时百般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哗哗直流。我哽咽着把前因后果说了出来,除了襁褓布上的《邪天罡经》隐瞒不提。
“师父,天向说您有一种灵药叫‘大还丹’,求师父给小凤一颗,救救小凤”我可怜巴巴祈求道。
“为师并无大还丹”师父答。我心里一冷,预料之中,但仍忍不住失望伤心。正欲痛哭下跪,加大祈求力度,师父补充道:“上次你被断剑所伤,剑刃有毒,我便把两颗大还丹给你服下了。”
“你——把——两颗大还丹——都给我服下了!”我大吃一惊,嘴巴半天没合拢, “……师……父,你对小凤真好!我还以为……”我心头一片温热暖流纵横弥漫,恨不得现在就抱着他亲两口。师父为了救我,竟将他十几年炼就的两颗大还丹给我服下!那时我们不是师徒,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金尔文以为我会受尽折磨即刻毙命,所以放心离去。而我没有,不仅因为我练了一层《邪天罡经》内功,更因为大还丹之故。难怪我练《邪天罡经》时总觉得有如神助……我只道自己天纵奇才,却原来是大还丹之力!
我内疚又感激,动情道:“师父,小凤错了。小凤怕师父舍不得大还丹,刚才还想偷大还丹。我真是对不起师父,你对我这么好……” 越说越激动。
师父反应有些冷淡:“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不像对我说,倒更像对着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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