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脚步击碎山洞的死寂,看着阴风吹拂墙壁白帛,闻着越进越深的血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警惕。脚步、呼吸、心跳是能听到的一切。
师父的雁伏刀出鞘后就再没收回,他一手握住刀柄,一手牵着我,神色沉冷,走在人群的前端。
前方拐角黑影一闪,夹杂凉丝丝蚊虫般呲呲一声。
“谁!”有人暗器出手。黑影的头颅超出石墙些许,埋伏不专业,噗的一声就被打中,不再动弹了。
群豪爽笑,士气为之一振。
那个先前质问师父的女侠却像发现什么,突然往前冲。她的同门怕有蹊跷,想拉住她,但听她惊叫了句“师兄”就已奔出十丈之外。
暗器打中的竟是她的师兄!惊愕之余,群豪黯然。女侠远远站在前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隧道拐角处的人影,似乎过于悲恸而呆滞。
人群一点点走近,师父眉宇一戾,猛地倾身向前。“小心!”师父一把将她拉倒,“轰隆”一声,碎石四射,遮挡她师兄的岩障瞬间粉碎。
他的师兄有一张英武的脸,睁圆了眼,威武傲然的神气。然而,傲然脸庞之下,是白森森的骨架。魔教手段毒辣,杀了他之后,还把他身上的肉剔切殆尽。头颅以下,就是一具光秃秃的骸骨,干净得不带一丝血肉。骸骨雕琢完整,森森指骨间还持着兵刃,只有心脏部位的肋骨断裂了。而头上湿湿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辛刺之气扑鼻。
人群还在惊愕中,他身后又咔吱响起,一个黑霍霍的洞窟又现了出来。原来,他只是冰山一角,他身后的洞窟,赫然是成堆的骨架——新鲜地,带着鲜肉的气息,却都是森然洁净的白骨。白骨没有一丝黏糊糊血肉,如顽童狂欢后的玩具,被凌散抛在地。不同于女侠师兄还有完整头颅,这些其余的骨架再也没有血肉的残余,都是简简单单的骷髅,分不清面目和身份。只有地上遗留的零星兵刃、发簪佩饰昭示着他们的身份——那六百个探路勇士。
洞窟石壁上有刻字,痕迹甚新。笔划狂放,口气嚣张:“游蛟朱雨,英雄尽归白骨;赤木孤魂,虎口岂容余生!”
群豪为惨酷之象震慑,虽不乏有痛骂魔教嚣张的,但更多人在疑惑,“什么是游蛟朱雨?什么是赤木孤魂?”
“仅十数人遗骨上有折损,像是死于刀剑。其余的骸骨都没有一点伤痕。”清微真人细细查验,声音冷得颤栗。
“骸骨上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唐门大公子道。
这些人是怎么死的?群豪还在纳闷之时,“嗡嗡——”不知从哪里响起了细碎的声音。
“师父,什么声音?”我拉了拉师父的袍袖,师父脸色陡然晦暗。浓浓的血肉腥膻之气丝丝钻入嗅觉,隧道瞬间一红,嗡嗡的红色飞虫,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山洞中瞬间弥漫人间炼狱般的腐臭。“退后!”师父袖风推展,将我们拖拽向后,却还是慢了稍许,队伍前端数十人转眼就被飞虫覆盖了全身。更多朱红凶虫如云蔽空,山呼海啸而来。师父连忙将雁伏刀急舞旋转。温润的刀身瞬时光芒四耀,莹莹亮光自刀身流射,速度越来越快,在山洞间汇聚成一大片厉芒光幕,将整个山洞的空间狠狠切断,随着雁伏刀旋转速度的稳定,光幕凝成了一道厚重的气墙,在飞虫和我们之间。
群豪怔忡,望向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胜景,所有中原武林人士,终其一生也难以想象的绝顶内力、旷世神兵。
气墙的另一头,飞虫肆虐之地,那些被飞虫覆盖全身的人扑爬滚打,发出临终锥心惨叫,飞虫一团一团,兴奋撕咬着躯体,他们叫嚎之际,口鼻瞬间被填满,声窒之时,身体亦再无动弹。飞虫离开后,他们就变成了森森骸骨。我想起救林峻出石壁时,我就曾被这样的一只虫子猛地蛰去一块血肉,当时虽觉有异,却怎么也联想不到,原来那些被那金刚墙关在隧道的勇士便是活活死于这些恶虫之下。
嗡嗡嗡,飞虫组结成一个圆滚滚的大球,扑哧扑哧向着气墙前仆后继。华光溢彩的雁伏刀气之下,飞虫纷纷坠落,在气墙下堆砌起越来越高的飞虫尸垛,数量虽多,但与径长逾丈、遮蔽整个隧道的飞虫球体相比,死去的不过百分之一。飞虫球大小不变,呲呲尖笑着,不屈不挠地朝气墙压境。
师父神色平宁笃定,雁伏刀疾舞不歇,刀光绝禁,分毫不让。他一直坚持着,位置不移,速度不歇,力量不减,虔诚营造着这隔绝的墙体,仿佛可以天荒地老。
“此乃噬蛇蛾。诸位脱掉沾血外衫,把雄黄酒涂在身上。”全神贯注中师父突然平声道。
我后来才知道,女侠师兄头上湿嗒嗒散发辛刺气味的是雄黄。难怪他的头颅可以保存完好。噬蛇蛾忌雄黄,是哀牢原始森林的恶虫,尖齿似锯,牙口如锋,性嗜血腥,最喜吃蛇。檀香岛上多蟒蛇,蟒蛇又爱在檀香树上活动,我们这一路穿过檀香林,杀死蟒蛇无计,蛇血遍布整个丛林,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有。我们一出林子,那里便着了火,现在看来,就是魔教早有安排的毒计。蛇血蛇尸已化为灰烬,唯一最浓烈蛇腥处就是我们的衣物。
为了维持气墙平稳,师父岿然不挪分毫,气墙下的尸堆里,有些许残存未死的噬蛇蛾扑哧挣扎着往师父脚边爬去,片刻间,师父脚上就爬了好几只,鞋袜间殷红四起。师父没有挪动分毫,仿佛没有感觉一般,任由这些残虫咬噬,他的前方,还有更多的残伤恶虫从尸堆中挣扎翻滚,朝师父一点点挪移爬去。
我慢慢移步到师父身边,想帮他赶走他脚上的虫,却又怕打扰到他,引起气墙震荡,弄巧成拙。
犹豫之间,又一转眼,师父脚上已经有十数只,数十只……越来越多的残虫在啃噬,师父袍角之下,血肉糜烂一片了。
我一咬牙,厉色阻了天相的拉扯,匍匐爬到师父脚边。“小凤快走。”师父眼中光波不动,仍出言阻止。“师父若坚持不下,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我轻声道,“我会小心”说罢就徒手抓捏起那些恶虫,它们的嘴极是锋利,不一会儿,我手上便也血糜一片了。虫尸中许多刚吃了人肉,近距离地趴在虫尸堆前,闻着它们刀光削裂的肚腹中脓腥的恶臭,我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不屈不挠地驱杀着扑哧蹒跚的虫子。一些恶虫扑哧着往我脸上扑,为了保持小的动作幅度不影响到师父,我的脸上也挂彩了。
师父不再说话,算是默许了我的动作。
方鹏天迅速整顿上下,组织群豪迅速将沾血的外衫或扔在地上,或插在隧道的四周,形成一段十数丈长的层层布毯布墙,浇上火油,所有人都退到火油浸透的层层血衣布墙之后,身上涂满雄黄。
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师父吩咐我,“小凤,你也到后面去,师父要——”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一支强弩从师父后背疾穿而来。
我眼前一黑,迅疾卷进了师父怀里。“轰隆——”师父用尽全力向下击出巨坑前,噬蛇蛾密密麻麻飞扑而来,万千箭头“飕飕”不休,土石崩裂的天塌地陷中,我们滑跌而下——
“师父!”醒来时身处一间漆黑的石室,我急哭而唤。
“嗯——”他喉头一发音,立即被汹涌液体淹没。
“师父,你没事吧”我扑抱着往旁一摸,湿漉漉黏糊糊都是血。我打开火折子,师父斜倚墙边,白袍大半被染红,背上插着箭,脸色灰暗惨白,如同出土的死尸般,浓稠的血液从眼角、耳畔、鼻孔、嘴角纷纷冒出来,散发着一种鲜腥而馥郁的诡异之气。
“师父——”我音色中全是哭腔,“师父,我怎么帮你?”我急急地搜出师父治疗外伤的紫玉膏,“我帮你止血”我把手指挖向药膏,又连忙停下来,“要不要先拔出箭?”我惊惶着问,“还是施针?解毒?”我心乱如麻,全然不知所措。
“小凤”师父温和望着我,平澈间隐然有抉择之色,脸庞上漾起万千挣扎谋划后归宁彻悟的恬淡,直起身子,如涅盘的佛陀般,清和庄重,如山如磐,“师父活不成了,你——”他身子猛地一晃,口中鲜血疾涌,“——好好照顾自己”。
我身子一轻,被凌空托起,师父掌风斜斜劈来,一股温宁的热流瞬间贯彻我全身,师父竟要将毕生内力传给我!
“不——要——!”我泪如泉涌。
“要——死一起死,你传——我自杀!”我威胁。
“别抛——下我——”我在半空中乱踢乱蹬。
师父心意已决,表情纹丝不动,端坐稳如泰山,内力漾起净澈的光圈下,他身上经络奔腾流泻,凹凸起伏不休,煦煦内力绵延不绝地向我涌来。
一种彻骨温暖、凄凉、绝望将我攫获,电光火石间,隔世般熟悉的女声乍然惊响——
“小凤真的很喜欢师父,没有师父我会死的!”
我用尽全身气力,将我的内力,还有师父灌入我体内的内力,重重朝师父拍下,我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要独自苟存于世!
轰然巨响中,我重重撞向石壁,身子如沙袋般掉下,挣扎着一起身,我连爬带滚朝师父挪去,师父盘膝而坐,向前倾俯,一手撑地,头垂得很低。
“师父”我跪坐着扶住他,声音颤抖如倾。
“啪——”猛地一巴掌甩过来,我顿时被打懵掉了。
我捂着脸,呆了呆,心头火气,挪到离他最远的角落,背对着他,侧身而卧,泪水滔滔不止,我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专断和自以为是。
沉默。他一言不发,我也不说话。
僵持良久,他突然唤我,“小凤”顿了顿,吩咐道,“把我背上的箭拔了”口气平和,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我脸肿得老高,火辣辣又疼又麻。师父径自俯身躺下,没有商量,没有安慰,那样理所当然,静候着我乖乖过去帮他。
我默默挪到他身后,低头看他背上的箭,一根手指头粗的箭没入他的身体,深深埋在肉里,仿佛原本就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我脱下外衫,除去中衣,将中衣撕成条状,使劲搓了搓手,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的手甫一触到箭羽,他突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吓得我连忙缩手,但再次把手放上去,使劲用力往外拔时,箭不挪分毫,他竟也没有反应了。
“师父”我凑下去看他的脸,他闭着眼,蹙着眉,额头青筋跳跃,我松了口气,他没有死。这一次我不再踟蹰,用尽全力往后一拔,“噗嗤”血肉撕裂的声音,利箭连根而起,箭头带出一大片血肉,长长的血注如喷泉一般飙射在我脸上,我顾不得抹去,连忙拿起金创药,拿起紫玉膏,一股脑儿敷上,再用自己的中衣用做绷带,将他伤口绑好。
他休息了一会儿,默默运功疗伤,他的五官也不再流血,脸色苍白,却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淡定。
“那支箭是不是镀金箭头,刻了个‘方’字?”半饷,他问。
我拾起箭头一看,果然是镀金的箭头,上面遒劲纹路是个“方”字。我担忧箭头或许喂了剧毒,便将箭递给他检查。他却伸手朝箭头抓去,我连忙收回,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们彼此沉默。我默默看着他的眼,那里有比上次更加凝固的灰惑僵滞。
“最小的代价,师父好多了。”他猜知我心意,安慰道。
可是失明怎么会是小的代价?我把箭羽一头朝他递了过去,他接过,摸了摸箭头的“方”字。
“师父,你眼睛是否中毒所致?”我咬唇,想起他替我驱毒那日。
“箭没有毒”师父却只答道。
“你是因为替我驱毒而中毒么?因为那只咬你的‘千邪’毒虫?”我追问,心中哀叹。那日,若我肯坦白邪天罡经,第一时间交出铜瓶,我们一早就发现千邪虫,师父也就不必在为我驱毒时还将千邪虫引上身去咬他自己了。
“你不必歉疚。当日,我根本不想运功替你驱毒,不愿耗费功力,也不想冒风险。不过是最后没办法,才临时决定救你。”师父虚弱道,语气冷漠。
想起那天,他开始的确只打算把毒逼到我双腿,让我残疾而活命,我心中失落又轻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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