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林峻真的勾结魔教么?”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是林峻临死前所作所为,我深恶痛绝中又觉几分悲壮,所以总想弄清原委,说服自己他罪有应得才好。大人的世界就是复杂,林峻是那么突然发难,方鹏天也做得毫无预兆。
师父正从随身携带的针盒中拿出银针。为了消除毒涎丸最后的残毒,师父日日为我施针,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了。我提到林峻时,师父拿针的手滞了一下, “施针了”,他轻描淡写不回答。
“今天不用了”比起师父的伤和毒,我身上的残毒算得了什么。我不想他再为我费神了。
“你担心为师刺不准穴位?”师父明知故问,激将道。
“不是。师父多留些力气对付坏人吧。”我闷声道。
师父噙了丝苦笑,伸手除我的上衣,“为师越是虚弱,你越应该振作。那样,有人来袭时,你才可以保护师父。”
他竟说要我保护他,我受宠若惊,“可是——”我一哽咽,差点说不下去,“师父中毒都是因为我,师父受剧毒看不见了,小凤要陪师父一起痛”。
“傻孩子”师父轻轻摇了摇头,“人越是处于苦难境地,心肠越会冷漠。一个人在自己痛苦时,便会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他疲倦的音色中隐然有笑意,“为师伤重,有赖小凤扶持,小凤若也痛,便会对师父不理不睬,不耐烦了。”
师父一言九鼎,我似懂非懂,哑口无言,呆呆任师父施针。因为看不见,师父不得不用手指触摸来确认穴位,干燥微凉的触感中,我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臊意。我上身有青葡萄大小的两颗,已经发育了,我担心他会触到,又隐约有丝期待,随即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稳住心神。
“是谁?”师父为我施完针,突然目光如炬,望向对面墙角。
石室本是一览无余的,可师父说有人,自然是有人。
“小凤,对面石壁应该有机关。”师父说。我依言走向那墙壁,敲敲打打,我感觉不出是否中空,但师父却有所触知般,露出笑意,“不错,就在那里”。我停了手,手下的石块呈现一个不规则的形状,我一按,似乎动了动,再用力,果然凹陷了下去,就着凹陷处一转,整个石壁就咔咔向一边推移,露出了长长的甬道,一股浓烈的血腥腐臭扑面而来。
我正想一探究竟,师父却叫住我,“过来”他显出慎重,拿起雁伏刀,向我伸出手“一起去”。
甬道很潮湿,奇臭无比,地上黏糊糊越来越厚的一层,踩上去像烂泥,走到尽头是一间巨大的石室,中间摆满了如我身高一般高的坛罐,坛罐盖着满是细孔的盖子,盖子上绑着绳子封好。靠里的一面墙,层层叠叠垒砌着这样一整面墙的坛罐。轻微的声响从最中间的坛罐中发出。坛罐中的东西撞击着盖子,似乎想从里面出来,听了我们的脚步,撞击得越发激烈。
“师父,里面会是什么?”这里阴森森的,我想起僵尸一类的故事,心中惧怕。
“动物”师父的声音很低,顿了顿,“或者人”。
我吸了口凉气,鸡皮疙瘩从头到脚起。我想走近那个动弹的坛罐,师父拦住了我,把雄黄粉涂在我身上。
“我没猜错的话,这里是魔教培育噬蛇蛾的地方”,师父脸色沉黯,声线凝重,“我们踩到的泥,应该是脂肪”。
一想到脚下的烂泥是脂肪,我恶心得不行,“什么脂肪?”
“动物或人,用来孵化噬蛇蛾的虫卵。”师父嗓音黯然,神色悲伧,凝重得有些暴戾。
我顿时觉得脚下有东西在爬,鞋子中所有脚趾都蜷起,“会不会咬人”,我问,强抑着拔腿就跑的冲动。
“油脂里的还不会”师父伸手扶住我的肩膀,缓缓补充道,“坛罐中的会。”
我点燃石室壁灯,师父走到那动弹坛罐前,用雁伏刀割断了捆绑坛罐的绳子,那盖子“啪”一声被顶起,陡然冒出黑麻麻的一片毛发,百十只凶狠而稚嫩的蛾虫腾地飞了出来,伴随着一股更新鲜的恶腐臭气。
打死蛾虫,我们看向坛罐中的毛发,那是一个人的头顶。之前他一直用头激烈地顶坛盖,现在却一动不动了。
“他还活着么?”我捂着嘴,强忍着问。
坛罐中的人没有动弹。
师父不语,小心翼翼砸开坛罐。里面的人超大个,单是一个头,就有别人两个大,被堵了嘴,用细丝捆成一团,血肉模糊。他身上布满的幼嫩蛾虫,还沉浸在疯狂吸附咬噬中。有些伤口发脓,蛆虫蠕动,恶心得我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吐了出来。
绑在他身上的丝线极为纤细,却万分结实,师父说那是天蚕丝。师父将他略作清理,带回我们最初待的石室。我们身处险境,师父看不见,也正伤重虚弱,但就是这样,依然当机立断,开始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替他清理伤口,全神贯注得让人心酸。或许这是师父身为医者,面对自己受伤的同类,情不自禁的本能反应吧。看着师父一丝不苟的娴熟动作,我突然理解,为什么这一路,任是正邪之战如何激烈惨酷,师父都极少出手。他不喜欢杀人,不喜欢伤人,因为杀一个人很容易,救一个人很难。受师父的感染,我也顾不得恶心,连忙帮忙止血,敷药,包扎。
我们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以后,那人才悠悠转醒。
原来他并不胖,而仅仅是全身浮肿得厉害罢了。紫玉膏神效,他猪头般的头已经恢复正常大小了,但脸上被咬得坑坑洼洼,早已面目全非。
他醒来后,一直盯着我,仿佛似曾相识。
“你是谁?”我狐疑道。
他犹豫着,眼睛有些红,细密的白牙上露出两个黑黑的缺洞,哽咽开口“是我”。
“金尔文!”我大惊,抓起雁伏刀朝他劈去。
“且慢”他翻滚躲开,连道,“情势危急,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
“少废话,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了你”我气愤再攻,招招致命,他却反常地只守不攻,只狼狈躲闪。
“小凤”,师父开口,似漫不经心瞥了我一眼,“他失血过多。姑且听他解释一下情势怎生危殆吧”。
“好,你说。”我立住了身势。
“我遭教主严惩,千虫噬咬,多亏你们相救。既然花这么多力气救我,为何又要杀我?”他罗里吧嗦转移话题。
“住口。什么情势危殆?说清楚!”
“现在,是九月初几什么时辰?”
“九月初十,大概亥时”
金尔文坑洼的脸上刷地惨白,一连退了几步,“亥时,亥时,逃不走了,乾坤三岔阵已经开启,逃不走了……”他颓丧着,一屁股跌坐在地。
感觉他的确知道什么,我道,“月亮升起,乾坤三岔阵的生门即闭。那这阵的杀招是什么?”
他呆了一呆,“想不到你们竟识破了这绝杀之阵,却还是困在了这里。”他有气无力地嘲笑表情,见我怒火再起,连连摆手,叹息道,“罢了罢了,子时一到,我们都会死。说出一切也无妨。”
“你们可知道,教主为何大费周章,引正道攻打檀香岛么?”
“不知道”我没好气答。
“不仅留下地图,让你们顺利找来,而且你们入阵之前,始终没有遇到正面相抗。可知为何?”
“因为想用乾坤三岔阵将正道一网打尽。”
“这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攻打檀香岛的精锐,将为教主所用,留待他日荡平正道,一统西北冥狱之用。”
“那些正道中人可不会投降归附”我肯定道,“就算是五钉追魂针,也早被我师父破了。要正道精锐为你们所用,简直妄想”。
金尔文摇头,“除了五钉追魂针,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把人变成杀人的行尸走肉”。
“什么意思”我有点不明。
“你不是问乾坤三岔阵的杀煞是什么吗?杀招是百年冥妖。”
“百年冥妖?什么东西?”
“子时一到,入阵的所有人,都会遭百年冥妖咬死。子时一过,冥妖百年之寿穷尽,化为阴冥珠。皇极天第一个进去,就能成为阴冥珠的主人,操控冥妖临死前咬死的所有高手成为他的尸奴。”金尔文语气颤抖,字字发寒。师父也露出全神贯注的凛然之色。
“你听!”金尔文神经兮兮仰起头,“这山洞中幽冥乐,便出自这冥妖”仿佛头上真的有音符在流动。我竖起耳朵一听,那似曾相识的乐曲涌入耳中。
“她是我们冥狱上上下下奉若神灵的一个人。其实很多的道德信仰,都不过根源自日久天长的现实利益。我们对她的虔诚尊奉也是如此,因为斗不过这恶鬼,干脆臣服她之下。”
我想起兰萼的“聂小凤之神主”灵牌,冥狱弟子腰上的白带,山洞里装饰的白帛,我想起武林大会上金尔文说的“聂小凤百年大祭”的名头,终于脱口而出,“她是百年前冥狱教主聂小凤!”。
“可她怎么就会是什么‘冥妖’?”我觉得不可思议。
“百年前,聂小凤与云贵一个以神秘邪术闻名的部落‘阴冥族’结仇。阴冥族有圣物‘阴冥灵珠’,可操控新死之人为其尸奴。聂小凤在哀牢山身殁后,阴冥族首领长阴掘开其坟,想以阴冥珠将死去的聂小凤变作尸奴。却不想,聂小凤非但没有如长阴所愿,变成武功增长十倍、任他操控的尸奴,反而变成了拥有智识、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冥妖。长阴不仅丢了性命,也让阴冥族阖族经营多年的檀香岛变成凶丧地狱,当年赴岛寻宝的正道中人也都死在冥妖魔掌之下。”
金尔文叙述着,师父的神色晦涩难定,仿佛努力思索什么。
“既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怎么……”
“今日是聂小凤百年祭日。今夜子时是冥妖将死前最痛苦的一刻,最嗜杀。而且,聂小凤生前便对正道中人恨之入骨。”
见他神色哀戚,我忍不住讥讽,“引正道来檀香岛,你也是功臣,可惜却要陪着一起死了。”
金尔文忽略了我的嘲弄,哀声道,“教主对白旗芥蒂已深。这次,我不小心偷听到他密谈,更是被封在坛罐之中,生不如死。但愿我哥哥逃过一劫……”
“啊——”隔着石壁,不远处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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