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赤木之魂

一瞬间又悄无声息。

“什么声——”我刚想开口,见师父露出凝思静听的神情,墙角处响起若有若无的悉索声,让人联想起老鼠或蛇钻洞,又仿佛春日里破土的春笋。

脚下微感震颤,我低头一看,一只血赤的触手从地面破石冒出,瞬间长如手臂,朝我脚踝伸来。我拿起雁伏刀猛一劈,触手断成两截。眼前红影一晃,一只触角从天而降,朝我脸上袭来,我险险躲过。这边,赤色的触手“嗤——”一声伸到金尔文口中,瞬间又“哧哧——”两声从他耳中、眼中冒出。转眼,一个大活人就被触手贯穿脑袋。触手蜿蜒,金尔文的尸体悬挂在半空中。

触手柔韧,血红,蜿蜒不绝,有穿山碎石的惊人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四面石壁转瞬已经龟裂,“嘭——”师父一掌洞穿石壁,我们跃出石室。宽阔甬道中,几十具尸体成串地悬挂在半空中,还有几人刀剑挥舞,手忙脚乱地砍斫触手。

“罗大侠救命!”他们喊道。

“师父,不要——”师父不理,捡了一把剑,“哗哗——”朝触手密集处挥去。几人稍得空隙,拔腿就逃。师父反而陷入触手包围中,“簌——”一只触手穿过剑影,直取他下盘,却忽然停住了。所有的触手瞬间都顿住了,又在一瞬间,“哧哧——”全部涌到师父身上。我挥起雁伏刀冲上去,手脚同时一凉,瞬时被缠缚。我脑袋一空,自忖必死。但出乎意料,触手并没有洞穿我脑袋,反而将我包裹拖拽着,在地道中穿行。

不知多久,四周包裹的束缚一松。我睁眼一看,这是一个几亩见方的巨型宽敞石室,部分由天然溶洞形成,部分有古老开凿痕迹。入口有“阴冥洞”三字,里侧,不规则的黄金矿石带在灰黑岩壁上金光闪闪。石室中央,一株怪异血红的参天巨树矗立,树体阴寒,树枝蠕动,伸缩自如,正是一只只怪异的触手。血红的怪树上插着雁伏刀,嗡嗡鸣动。赤树上成千上万只怪手,带着锋利如刃的长甲,一半被砍坠在地,滋滋冒白气,激烈跳跃干缩,刹那风化成灰,另一半毫无生气地垂着,将师父包围其中。

树干裂口“哧哧——”冒着血色浓汁,嘀嘀嗒嗒溢流掉落。师父亲密无间地瘫在怪树触手之间,一身血衣,五官也都是血,看不出是生是死。

我走近,怪手没有倏地弹起,我捡了把刀,劈砍缠缚师父的怪手,“师父,我来救你!”

“啪——”我提刀一砍,怪手猛力一弹,神树上逸出模模糊糊、似有似无的一团影子,很淡、如梦幻般,一个娉婷女子,华发三千,红裳若血,全身笼罩在阴霾黑雾中,如傲立苍穹的神天之主、百物之王,全身散发着万载冰霜般的冷冽决绝。

“游蛟朱雨,英雄尽归白骨;赤木孤魂,虎口岂容余生”,原来她就是这赤木之魂,百年冥妖,当年的冥狱教主聂小凤。我看着她,竟觉得无比熟悉,在镜中,在意识深处,在最私密的梦中,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仿佛依稀在看自己。

她看着我,眸光震动,仿佛命运跟她开一个巨大玩笑,让她难以置信地绝望。她哀恸地摇头,仰天一笑,直震得星辰坠地,戾鬼齐哭。她扬手蓄掌,毫不留情地就朝我天灵盖狠狠拍下。我静静看着她,没有恐惧,只沉浸在一种浩淼无边、无可逃逸的哀毁伤痛中,心灰如死,不愿动弹。

“砰——”我被撞倒,师父突然挣脱着飞来,压倒在我身上。他闷哼一声,承受了那一掌。红影霎时缩手,神情一点点温柔哀楚,那么重那么重的悲戚。她饮泪良久,突然软弱认命,又似豪赌下定决定般,缓缓盘膝而坐。

她凝神闭目,周身黑雾尽散,身前渐渐凝聚出一颗墨色气雾的珠子。她将手轻轻放在师父头顶。师父身上出现一层淡淡白雾,慢慢凝出一颗白色气雾的珠子。墨珠与白珠各自旋转,在半空相峙,一点点靠近。她的阴戾之色,慢慢缓和,最后释然。黑珠与白珠相遇,各自抵消,幻化成五彩之珠。巨大的赤色怪树咔咔绽放出一条条密集的小裂缝,如同条条纵横如织的细线,霎时爬满怪树的每一条枝杆。等黑珠白珠完全抵消融合,巨树猛地绷散成灰,消散在空气中。她含着泪,带着笑,哧地一声,身影绷散成颗粒,颗粒又幻化成一线火红光耀,柔柔地朝我射来。我心静如水,那红色的光耀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仿佛一点点渗进我身体中,一丝不剩。我摊开手掌,一只火红的凤凰烙在掌心,昂头鸣啸,睥睨九天,神傲不可一世。黑珠白珠生出的五彩光珠,晶莹剔透如水,在半空中旋转,我慢慢握住。手上七彩光华四漾,似有无限灵动的生命力,我灵机一动,将这朵水样华珠倾倒进师父口中。

师父灰死的脸色顿时变得红润,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热度,口鼻间有了气流进出,修长的手指如婴儿般绵软动弹。我握住他的手指,惊喜地叫唤着,师父眉眼耸动,却终究没有睁开眼。

外边隐隐有脚步声靠近,我环顾四周,石室虽大,却很空旷。西北角有一眼水潭,但水既浅又清,连潭底岩石上“忘忧泉”三字都清晰可见,水中难以藏身。好在地上墙上绽开有裂缝,还算隐秘,我将师父搬到一岩缝间,再用石头将他小心盖好。脚步声更近了,我抬头,洞角僻处的嶙峋悬石上,似乎有孔洞。我不再犹豫,爬上了悬石孔中。

攀爬时摸到一块光滑圆石,我仔细一看,竟是人的头骨。头骨上插着一片森森发出冷光的金属梭片,恐怖而凄惨,我转头不忍再看,却陡然发现坑洞石壁上有几行字。我仔细辨认,字体凝重沉静,有一种回溯往事的缥缈感慨和勉力克制的轻描淡写。它说:

“段兄弟与小善共室十载,不意成仇而终,甚为憾矣。”

字体凹陷中光滑圆润,有绛色斑驳。再凑近点,笔顿处有清晰的指纹,我吁了口气,暗暗称奇,这字竟然是直接用手指在石壁上书写的,那些斑驳的红色是血迹。笔划没有任何涩滞,显然写字人武功甚高,写起来并不费劲。而擦破皮也不在意,大概心情比口中的遗憾更沉重吧。

我继续往下看,依然是平述的字句,却压抑着狰狞的张力:“今睹小善魂散幽暗,未尝不觉悲也。”

这样简述的说法,却让我猛觉刀光剑影的萧瑟险恶。

“吾意为汝谋。若事成,吾可死也,若逾期而事不成,天命不可违,吾亦当赴岛以身殉汝。”

看到这,我眼睛模糊了,字体温润而凌厉,洋溢着那样相熟的气息。

我看了又看,终于确定,这就是师父的字。师父就是段兄弟,这具骸骨叫小善。段兄弟见小善遗骨,不顾性命想为小善做什么。可他却意外失去了记忆,不记得小善,只模模糊糊一个影子驻在记忆深处,但还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岛上。

为什么小善的骸骨会在这里?我目光落在骸骨上,那满是裂纹的头颅,参差出凄惨的缺口,由利器灌顶。也许失去记忆对师父是一件好事吧。我下定决心,不将这个发现告诉师父。

一众脚步声来到洞口,一个声音沉稳男声道:“白旗和正道的人,并未死绝。教主,事情并非全如我们所料。阴冥洞中又诡谲难测,还是让属下跟您一起进去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魔教教主皇极天。是了,子时一过,皇极天就要入阴冥洞夺取阴冥珠。

“不必,你也在外面候命”一个雄壮的声音答道。

脚步从容而入,我的心猛地加快。他是我爹吗?

他在石洞中缓缓踱步,搜寻良久。

“出来。”他忽然出声。我屏住呼吸,莫名恐惧。

“再不出来,就击碎你藏身的悬石”

我只好一跃而下。一道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他四十岁上下,高大雄壮,粗犷威武,黑面略有须,一双精光冷眼,透着深邃的光。他望着我,命令道:“把阴冥珠交出来。”

想到他是我爹,我激动得浑身发颤,一碰到他目中凶光,我又畏惧生寒。

“爹……爹……”我结结巴巴喊道,他面无表情,面容僵硬如石。我连忙道,“我爹……爹是冥狱教主皇极天!我娘是教主夫人厉姿仙……”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我,我又连忙解释,“我今年十岁,在清州大关村长大。九年前,奶奶在山洞中捡到我。我身上原本还有一块刻着‘聂’字的玉佩。对了,你看我的襁褓布!”我一把扯去外衣,将记有《邪天罡经》的襁褓布交给他看。

他抓着襁褓布,表情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忽然,他一把将我抱起,“啊——女儿”他终于笑了,翘起的黑胡子有点滑稽。

“告诉爹,刚刚长得像树的女妖怪死了以后,她身上一颗像黑雾凝的黑漆漆的珠子去哪儿了?”他瞪着我,捏得我肩胛骨生疼,目光中满是热切。

“我……我不知道”我心中害怕,犹豫道。

“乖,告诉爹,这个很要紧”他盯着我,表情又凶了起来,目光如刀。

黑雾珠和白雾珠抵消,生出的彩珠给师父吞下了。我正想说明,却见他表情狰狞,我一时语塞,心中乱如麻。

他似乎觉察出我存心隐瞒,表情越发冷硬,我脖子一紧,他一把抓住我脖子,将我提了起来。

“交出阴冥珠,否则我捏断你脖子”他杀气腾腾,怒发戟张。

我恐惧又伤心,眼泪汹涌间,“嘭——”身后一声巨响,眼前人影一闪,我身子飞出。站稳,终于看清了,跟皇极天打斗的是师父。

我将雁伏刀抛给师父。师父眼睛似乎又看不见了,但身手灵便依旧。皇极天令下,洞外众人一拥而入。皇极天乘隙退下,师父以一敌众,在包围中。

皇极天见师父稳稳占了上风,突然手一举,朝左右使了个眼色,顿时,站圈外几个人同时张开大衣袖朝师父一挥,一张薄如蝉翼般的丝线织网朝师父飘了去。“小——”我想告诉师父小心,却被人捂住了嘴。师父因为看不见,而丝网又太过轻盈,根本毫无声息,师父一下子就被罩住了。丝网极是柔韧,光耀四野的雁伏刀一挥之下,竟完好无损,师父用手一扯,细丝瞬间陷到肉里,鲜血满手,然而丝网还是没有裂。师父神色虽然镇定,一时间却没了动作

皇极天哈哈大笑:“这网乃千年天蚕丝所织,耗费三百人力,历时十年方才做好,岂是徒手就可撕开?”布网的二十八个高手并不急着收网。网绳最近的四人上下翻腾,将细丝“咝咝”往师父的四肢上缠缚,不远处,网绳最末端,四名高手将连接着机械滑轮的网绳缠绕上洞内巨石岩柱。滑轮咔嚓,我瞬间血色全失——他们竟要将师父五马分尸!

他们分头将网绳由四面八方往外拖,网越收越紧,空隙越来越狭窄。师父静静伫立着,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罗某生平最恨别人将我网住。”他声音还是醇厚,但神色渐渐阴沉,一抹压抑的怒火从眼角溢出,“我数三声,还不滚开,休怪我刀下无情。”

“一”他敛容道,教我念书般口吻,其中震慑力却让黑压压人群鸦雀无声。皇极天白眼一斜,网绳最末端的四人疯狂加快速度。

“二”师父声音抬高,皇极天冷笑不屑,牵网的二十八名高手俱都杀气腾腾。师父的四肢完全被缚住。四条丝绳一头捆住师父,一头分别缠上四座岩柱,绷得笔直,一触即发。

“三”滑轮咔地飞速转动,师父拔地而起,身子翩然疾转,像龙卷风席卷苍穹,飞沙走石间,七彩刀光透过丝网,分成无数条飞蛇绽放,划开了去,刺耳欲聋的撕裂声,一片片血花争奇斗艳地涌现,“砰砰——”二十八名高手一个个倒下,血水如倾,洒落四地。师父身形没有停顿,凌空一掌,气浪如山,皇极天匆忙相接,连退数步,喷出一口血。师父飘然无声栖落,千年天蚕丝网的碎片如蒲公英一般,随掌风飘落一地。

我将捂我嘴的手狠狠一咬,发出叫声。师父瞬息到我身前,“找到天向,我们离开这里” 师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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