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狠毒自戕

我潜入水池。终于平复下来。依诀运功,一层一层,等到第八层点点滴滴拼凑完整时,周遭的一切开始褪去。我慢慢进入意识深处——

“恢复记忆就得死?我的记忆构成了我之所以是我。我不接受这样的条件,我聂小凤,凭什么要任你主宰?”那个愤懑的声音是我的吗?

“那你想一直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内,受尽百年折磨,暴怒滥杀,直到灰飞烟灭,变为一片荒垠,然后归于永恒寂灭?”师父的声音,痛恨,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一贯平静又克制。

“你任我自生自灭便是。无论我怎么杀戮,我被禁锢在这里,危害有限。”我冷笑道,不觉也有些凄凉,“百年一到,阴冥珠将我吞噬。然后,会有新的毁灭之魂接管这神力。这是天意。你我无力改变,也不该去妄图改变。”我想我能看透,朗声道:

“天之道,有生便有死。大自然有生息繁衍的**,也有摧毁和归于寂灭的冲动。方生方死,极善归于极恶。最伟大的邪,不仅是杀戮别人,还要自我毁灭。我求死的心和求生一样旺盛。我渴望自己遭野兽撕咬,受万蚁啃食,血肉腐化,肉身分解,种子从我身上发芽,成为我的一部分,让我融入江河湖海,归于穹宇大道。我杀戮万物,也毁灭自我,这都是顺天意……”

“住口!”他终于忍无可忍。

“其实,你知道我是对的。但是你没办法接受罢了。你这受感情奴役的可怜虫。”我蔑视他,然后笑出了声,“你做不到真正的无情,你永远无法参透天机,还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真正的无欲无求不是严厉压抑自己,而是本身的虚无平静、空白无一物。至情即是无情,绝不是拯危扶困的小情小善,应该是,心中只有天雷震怒,烈火熊熊,将一切毁灭,清洗重来的亘古渴求。”

他一把将我丢进水潭中。“我现在就用天阳珠的神力,还有你刚才渡过来的阴冥之力,将你的记忆永永远远封存。”他一字字道,口气酷寒,寒冰千丈。

我讥嘲狂笑,笑到泪流满面,心中杀机四起,”你听着,你没能耐锁住我的记忆。等我记起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你这自以为是的——“忽然身子猛一震,话语被中断。

身上猛遭一击,我的意识从似梦似幻的记忆深处抽离,瞬息回到眼前处境——深夜静坐的水潭中。

“嘭嘭嘭——”击打接连不断。一只冰冷的手,满贯内力,沉若千钧,击向我“涌泉、膻中、章门、太渊……”周身大穴。我却避无可避。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手。

它忽然不受控制地击打我各处要害,极快的速度,极狠的力道。我收摄心神,用尽全力抵抗,岂知越抵抗,力道反而越重。五脏六腑翻腾绞痛,耳朵、鼻子、嘴巴都渗出血来,眼前一片血红。

我终于发现,我唯一能稍稍控制的,只有出手的速度。当最后一击,我的手缓缓抬起,朝向我头顶百会穴时,我知道,如果一击如常,我必死无疑。我瞧准指尖,在手指抬高到嘴巴时,我猛地张嘴向前一咬,狠狠地咬,死死咬住不松口,我恨不得把尖长的三根手指咬烂嚼碎吞进肚子里。可无论我怎么用力,力道却不够。终于,“咔——”我把中指咬折了,真气外泄,虽然它还是无可避免地从口中滑走,击向我百会穴。

我劫后余生从水中爬起。

想起他说的:“我要把这套你一直引以为傲的武功设为你的记忆之锁。我要你永远忘记你的一切,永远忘掉这套幻你心智的魔功。一旦你记起它,你就会自戕而死。”

我一直不肯信。总觉得,自戕而死太过匪夷所思。直到现在,我终于信了。他果真说到做到,手法奇诡,心狠手辣。

我虚弱濒死,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往世前生的记忆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夺回圣教宝物龙舌剑,杀死叛徒史谋遁,光复圣教,统一武林!” 母亲温柔浅笑中,黄衣女童大声嚷出誓言。

“师父,没有你我会死的!”风雨夜,年轻倔强的少女,一脸炽热,死死抱紧他。

“放我下山,从此我们各不相干!”她惊惧而逞强地冲他嚷。他伫立山石之上,平静中既狠又冷,撩起袍角疾飞攫住她,锁骨碎骨痛,她锥心惨叫,身后是他决绝之声:“我用天蚕丝锁住你的琵琶骨,让你一辈子都不能习武。”

“不用追,她是我女儿,就始终是我女儿,迟早都会回来”她傲然宣布,心中满目疮痍。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始终都是你”临终前,她攒尽气力,挣扎着说。他扔掉拐杖,不顾一切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唤:“小凤。”

我不是没想过,为何无端对檀香岛阴冥洞的孤魂生出难言的情愫。为何见到小善的骨骸,我会难以抑制的澎湃伤感。有时候,一些不知从何处钻出的愤懑与哀痛,常常让我疑惑不已。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确信,那真正的自我。

我是重生的聂小凤,是幸而不死的魔教余孽,是颠覆武林的魔教教主。我把正道踩在脚下,立誓使江湖重新洗牌,让冥狱成为天下唯一的正道。一百年了,我终于魂魄完整,恢复记忆。聂小凤,不仅仅是个逝去的符号,更包含着一路的挣扎苦楚,披荆斩棘,一路遭受的抛弃背叛,求之不得——那整个锋利恣肆的华丽人生。

忆起八年前阴冥洞魂魄归一的时刻。我毫不留情朝自己一掌劈下,我心甘情愿领受自己致命一击,不是出于仇恨,不是因为怯惧,而是自我的天然灵犀相通。我恨自己,为什么前世今生要和我的敌人、我的师父、我女儿的父亲——神医罗玄——纠缠不清。

我情不自禁摊开手心看凤凰烙印,一直以来,我都能见到它在我手心火红欲燃的样子,可天向几次三番瞪了半天,都说看不见。此刻,我凝目一看,竟发现凤凰烙印消失了。它不再是一个印记,而是,与今生彻底相融后无分彼此的自我。

血泡还在继续涌出,夹杂着碎裂的内脏。我把嘴里的血浆,一口一口吞下去,终于泪流满面。

罗玄,你好狠毒!什么念念不忘一女子,什么在山洞中忘情雕刻我容颜,什么段兄弟要为我谋,都他妈自欺欺人!真是个畜生,一边作痴情种子状,一边阴狠算计我,怎一个恶心了得!

绝不能让他发现我恢复记忆。我擦干眼泪,强忍着清理了一下四周痕迹。拨了拨香炉中的迷药,让它在天亮前彻底烧干净。踉跄着慢慢走回木屋。回望水潭,好在泉眼出水的速度甚快,水潭中的血已经淡了许多了。天亮前,它应该可以彻底干净吧。

前世我就是自戕而死,死在他怀中。意识流逝前,我以为自己临死他扑过来抱我的一刻,他是心疼我的。他目光震动,扔掉拐杖,跪倒在地,抱住我,柔声唤我名字“小凤”。我垂首在他肩上,嗅着他衣袍上淡淡的檀香,还有我喜欢的他的气息。虽然心死绝望,那一刻,我觉得跟他和解了。人生痛快一搏,痛快一死,我也算死得瞑目吧。

可如果他是自戕而死,就算来生再为敌,我用一千种方法对付他,也会尽量避开“自戕”这条。哪怕我不承认,但我会不忍心,会对此心存忌讳,心存敬畏。

可他不会。最后一击,直击我百会穴。我前世就是用七巧梭直插百会、洞穿头骨而死的啊!他没有看到我头骨迸裂、脑浆直流的伤口吗?他怎么狠得下心的?

他心狠,所以前世,他安排我们的亲生女儿跟我决一死战。母女相残,难道不比师徒相恋更悖逆人伦吗?虽然我依旧力作强悍,可我的心在滴血啊。

呵呵,他仍然可以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得不佩服!神医罗玄,超尘拔俗,冷酷绝情,不是我这等凡夫俗子可比的。

我肤色惨白,嘴唇发乌。我用自制的胭脂浓妆艳抹。胭脂是我一时兴起碾碎花瓣和着油做着玩的,一次都没涂过。今日派上了用场。我又摘了许多蓝莓及红莓小果子,嚼碎吞下一些,也往嘴唇上抹些果汁。于是指甲、嘴唇、舌头、牙齿都染上了怪异的颜色。

罗玄专注在炉火旁,从后面唤他时,他未回头,也没问我去哪了,只随口道:“芋头、鹌鹑蛋已经好了,莼菜鸡汤还要等会儿。你先洗手吃饭。”日常饮食,他并不追求华丽精致,但也不粗疏马虎,即使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他照样能做出似模似样的饮食。

“我还不饿,做完一起吃”我边说我边扯手上两串蓝莓:“师父,我采了好多蓝莓、红莓小果子,要不要来点?”

“空腹吃水果不——”我摘两颗凑过来,“来嘛”热情嚷嚷着,一把塞进他嘴里。

“怎么样?好吃吧?”我笑盈盈问。

“嗯”他刹那的神情简直像个羞涩的小男孩!似觉察自己的不妥,他立即轻轻侧了侧头,回复岸然正色道:“脸上,不要学人涂涂抹抹的。还有,以后不要大清早就一人去采果。”

“师父是说,以后采果都要和我一起吗?”我装作天真无邪揶揄道。他并不斥责我,只是转身加柴,装作没听见。我心头冷笑,色字头上一把刀。换在昨天,我会欢欣窃喜,现在却深知,这个男人是今天跟你上完床,明天就可置你于死地的狠酷,把痴心付与他,还不如给狗吃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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