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无何有之乡

师父修理木材时,动作利落,一举一落皆有节奏。我喜欢看他专注做事的神态,总是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仿佛信手决断中,永远不会失手偏颇,永远不会决疑犯错。师父被我盯着不好意思了,打发我去采果。

花了片刻功夫,采了鲜黄熟透的枇杷、杨桃,有些青涩的荔枝、杨梅,还有单独给自己吃一大包的山霉。不知是沾了什么花粉虫灰,感觉身上有点痒。干脆洗个澡。以后搬去树屋住,我怕是很少能来这里了。顺便抓紧机会,在谭中游一游吧。

在左潭中游了一会儿,吃光了山霉,我忍不住游到右潭。游了一会儿,忽然,一只七彩斑斓张开翅膀的飞虫逆光而来。我吓了一跳,连忙钻进水底,憋住气。它来回在水面上飞,没有离开的意思。我顺势运转内息,消除气闷,过了好一会儿,周身说不出的顺畅舒服。奇怪,我明明只练完整了《邪天罡经》第一层,记熟了《邪天罡经》第三、五、七层的内容,但此刻,就像上次一样,我很顺畅地“想起”了我从未见过的《邪天罡经》第二层。而且,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感觉这水潭说不出的神奇,尤其望向它的泉眼,我心中就涌起一阵难言的情愫,脑中酣畅,如饮烈酒。不再是上次跟凶鱼搏斗时,冷冰冰的口诀,而是浸染萦绕千思万绪的心底的词句,清晰,强烈,如水落石出,从我的意识深处一线线露出,尽显峥嵘之色。

在这恬静清冷水中,一张一翕之际,我依诀而练,仿佛神助般行云流水。顿时信心大增,我感觉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练成第二层。神识更像远游缥缈,我仿佛能看到从未见过的更多《邪天罡经》的内容,如水中的山峰一般,一座座井然排列,隐藏在意识的水平面下,露出峰尖一抹。

心恬意静,不知不觉,竟到了忘我之境。

“秋千亭,不过是一间大一点的石屋罢了”凄楚的声音如梦呓般在耳边响起。

我吓得一惊,浮出水面。呆滞喘气,忽然惊恐想起七彩翅蜈蚣,放眼一看,两只彩色蝴蝶在水边翩翩起舞。原来是我杯弓蛇影了。方才看到的不是七彩翅蜈蚣,而是彩色蝴蝶。

师父一直都反对我练《邪天罡经》,可《邪天罡经》却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以前,是它不完整,我练不成。但如今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该不该练下去?我该不该告诉师父这个秘密?

还是不告诉师父得好。练好武功是我的人生目标之一。纵然他不喜欢,我也要练。他不喜欢我练《邪天罡经》,又不喜欢我靠近水潭。现在我要在水潭中练《邪天罡经》。感觉一说出口,就是存心在气他嘛。

我做出决定。从今天起,我的生活只有一个主题。全力练成《邪天罡经》,并且绝不让师父知道。在他回来前,生火做饭,用火及内力,将头发速速蒸干。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做事时,总会事半功倍。之后的日子,师父日日忙做树屋,我便专心修习。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如果我没有《邪天罡经》的襁褓布,不知道一半的秘笈内容,纵然我偶然发现在水中运转内息,能零星、片段式地记起《邪天罡经》,我也未必记得全,练得成。但偏偏我娘给了我一半的秘笈。

如果我在一眼普通的泉水中修习,单是修个一层半层,没有个一年半载,也是万难实现的。在左边水潭尝试时,我的进展便十分缓慢。可偏偏让我遇见这眼好似有神力般的右潭。

我只觉得生平练武,从没这么顺畅过,似乎日日急速突破、朝朝突飞猛进。我如痴如醉,简直像上瘾一般,停不下来。

木屋快要完工,我的《邪天罡经》也练到最后一层了。我带着一身疲倦和成就进入梦乡。

鸟鸣蝶飞、繁花四饶的山谷中,清水见底的连环水潭之右潭旁边,一棵巨大的樗树树影下,刻着“无何有之乡”几字。我端坐在水潭中,水漫过我的头顶,白色的身影伫立在水潭边,倒影在水面上。

“我要把这套你一直引以为傲的武功设为你的记忆之锁。我要你永远忘记你的一切,永远忘掉这套幻你心智的魔功。一旦你记起它,你就会自戕而死。”白衣人说道,声音好熟悉好熟悉。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一个声音恨恨道。

“算了,不争了,忘了吧”另一个声音在心底说。

“不要忘了,它的名字,‘邪……’,写下来,我正身处梦境。写下!写下!不然醒来就忘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抓起一块尖石,一笔一划在在潭底的石头上刻写着这个名字。

醒来,原来我身在檀香岛阴冥洞西北角的忘忧泉中。我憋住气,仔仔细细看潭底,“忘忧泉”三字冷冽而霸道。就像,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名字——“悔心堂”——那样一厢情愿的虚伪宽仁,冷冽霸道。我没有忧要忘,我的心不后悔!我刚刚写的字呢,四个字,邪……怎么没有我写下的字?真的忘了。明明就在嘴边,就要脱口而出,忽然一片空白。我哭泣悲叹,无可奈何地煎熬苦思,是“邪……”什么呢?

再一醒来,天微微亮。我在山洞的干草上,手指传来疼痛,指尖是血痂,再看,地面上有几个带血的字。是做梦时我写下的那几个字!念作——“邪天罡经”!

我依照梦中印象,跑到水潭边。钻进这浓密的藤蔓中,果然,大石壁上有字。扯去上面爬覆缠绕的藤蔓,字显现出来,“无何有之乡”,跟梦中的一模一样。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望着那字迹,字迹如此熟悉,眼泪瞬间模糊了眼睛。我终于确定,梦中水潭边的白衣人,是师父。

梦境竟是真的!

我忽然明白,为何他一直不想我接近这里。他怕勾起我的前世记忆。他要我忘记前世记忆,一旦记起,我便会自戕而死。我要不要继续在水中修习,直到大功告成,解开记忆之锁,忆起前世?还是,功败垂成,放弃它,放弃违背师父,放弃我的前世记忆。这真的事关我的生死吗?我真的是她吗?

转身,视线所及,是师父的桦皮屋。心猛一跳,我迅速蹲下。他同时从屋内走出,脚步朝这里走来。他坚持不肯搬迁,会不会是……他好监视守在这里,不让我靠近?

这个念头一起,我心中一寒。

顿时紧张得,如临大敌,如决生死。

“砰——”一声闷响,他止住脚步。是他碰倒了我放在他房门口的那樽香炉!因为担心夜间他被七彩翅蜈蚣咬到,我夜夜都在他屋内外各放一只点着驱虫药草的香炉。香炉是我凿的两个有盖子和孔洞的木杯,杯身和盖子周围糊上泥烤干做成,做得很丑很简陋,能用而已。

他俯身捡起香炉,凝视着,仿佛在看一件奇珍异宝。转身回了屋。

我搬进了木屋,中断了练《邪天罡经》。

师父表面平淡如常,可我知道,他期望我的欣喜反应。毕竟,他花了不少心思做树屋。我也装作很欣喜,但一连几天,焦躁,失眠,心情变得很差,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发泄的愤懑和自我毁灭的冲动。

“小凤,你有心事?”他踟蹰再三,终于出口询问。

就是因为他,我才不能练《邪天罡经》,他却问我为什么。

“额……有点不舒服。”我勉强道。

“哦,哪里不舒服?”他伸手就要替我诊脉,我甩开他的手。

只觉得可气又可笑,心中郁愤满腔,却不得不装作没什么,“我……我想出山谷,离开这里。我不要一直住在这与世隔绝之地,无聊到死!”最后,我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发泄着嚷出了声。这个也不全是撒谎。我确实宁愿离开这里,索性彻底断了靠近水潭的念头,也不要日思夜想,却不得不克制。

他眸中悲伤一闪即隐。那是极为罕有的受伤之色,带着一丝他不自知的无辜脆弱。大约想掩饰这种情绪,他很快笑了笑,尽量爽朗而云淡风轻,一副长辈安抚急躁小辈的慈爱表情,“嗯,此处确实不适合年轻人。放心,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

“难道除了原路返回,师父你还知道其他办法出谷?”我明知故问道。

无论这山谷的草药、山洞、盐、缓坡地形,他都很熟悉,加上谷中山鹿灵猴,俱与他亲近,我早就疑心他来过这里。现在,还加上水潭之事的铁证如山。他不知道才怪。

师父果然点头肯定道:“等搜寻我们的人彻底死了心,你便可出去。”

接连很多日,我夜里去找他,无规律地,有时在半夜,有时是他刚睡下,有时是快天亮时,有时故意发出声音,有时静悄悄的。他睡得很浅,很容易醒。他若醒了,我便缠着跟他聊天。装作心灵脆弱敏感,一时细数大关村的种种趣事,一时倾诉幼年噩梦的屠村惨案,一时又回忆小时流浪的心酸又有趣的见闻。装作可怜巴巴,撒娇耍赖,无比依赖他。他若不醒来,准确说,他若不表示自己醒来,我便随手添点驱虫草,在他门口站站又走。其实,做这些时,我做好了受他训斥、甚至狠狠责罚的准备。每一次,我都觉得他会大怒。但想不到的是,他竟一次都没有发火。只是,如我所愿,他渐渐习惯了我夜中来访的异常举动。

终于,今晚,在他困倦不醒时,我在他的香炉中添上安眠的草药,悄然离去。

为了今晚,我这般大费周章,实在是逼于无奈。因为他是神医,若是清醒时,安眠的草药他一嗅便知。

最后一层修习需要一气呵成,我需要不被打扰的尽可能长的时间。

《邪天罡经》会上瘾。让人睡不着,让人无法平复,心情时而沮丧,时而高涨,甚至很想杀死自己,杀死别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将自己变作一把利剑,毁了萦绕自己的整个世界。我隐隐觉得一旦继续练下去,真的会恢复前世记忆,真的会死,但我没法让自己停下来。我就像一匹饿狼,明知前面是机关陷阱,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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