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零星野羊和山鹿在悠悠吃草。这里的羊极为呆顺,见到人也不知要跑,咩咩叫着,一双无辜剔透的眼。我心一狠,手起刀落割了它的喉,我和师父都要养伤,必须吃好点。加上去腥膻的香草、蘑菇、甜笋,最后还在崖壁上取了一些盐,羊肉味道好极了。
师父则不言不语,专心致志地用树干和桦树皮搭了个简易的木棚。下午木棚完成,他就呆呆坐在木棚下,默默然,似陷入沉思。夜幕降临时,我坚持要他继续和我睡山洞,他固执地睡在了木棚里。
接下来八天都是如此。他神色一直木木的,不搭理人。“想什么!”我一扯住他,大叫大嚷与他说笑时,他即刻又能笑颜以对,甚至给足面子和我一起去摘果子。只是我一转身,他又陷入自己的心事,无论我怎么努力,他的兴致持续不了一炷香。
第九日下午,山谷外打雷闪电,山谷内也大风暴雨,山洪奔泻,冲垮了木棚。傍晚时分,水退了,但地面还是很湿。
师父铺了些干草在树下,升了篝火,准备在树下过夜。
“师父,进山洞睡吧”我扯他手臂。他的神色平和,并无不善,却半天不挪脚步。
“进去嘛,地上这么湿,怎么能睡?而且,这天怕是会下雨。”我话音刚落,雨滴稀稀落落而下。他看了看天色,垂眼思忖片刻,随我往山洞走。但是进去后,他就一直一直站在山洞口。任我软磨硬泡,撒娇嗔怒,他不为所动,像门神一样立了大半夜。我也僵持着不睡,最后终于发现拗不过他,我大怒咆哮着,冲入雨幕。
“小凤”他立即追了出来,扯着要我进去。
“你不躺下,我就不进去。”我梗着脖子赌气。
结果我们站在雨幕中,一直到天亮雨停了,谁都没进去。我倔强着不肯运用内力抵御寒气,他也没有,两人一齐发烧,一齐喝草药。
折腾到傍晚,太阳偏西时,我再也不敢勉强他了。他身负内伤,不能运功疗伤,忆起前世,情绪低落。若再犟着和他斗气,难不成真的让他病死荒野?我手忙脚乱为他重搭草棚,他不声不响煮好草药烤了鱼。两人相对服药吃东西,各怀心事,默然无语。
老天垂怜,这晚星空灿烂,无暴雨洪水之忧。
山谷没有其他出路,却如人间仙境般。三面高耸千丈绝壁,一面向阳,绵延有数百丈的缓坡。只是登上坡顶,却没有出路,斜坡另一侧是万丈垂直绝壁。在这住下,就理解猴子们为何长大个头了。缓坡本身因冷热差异的缘故,遍布了各个气候的果树花木,从南方的榴莲、荔枝、芒果树,到北方的苹果、柿子、红枣树,从缓坡顶上白雪皑皑中绽放的梅花,到缓坡低处满树火红木棉,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花开花谢,果树悬枝。
师父伤好得差不多,我就一天到晚粘着他。他终于不那么忧思抑郁,也不太板着严师面孔,和我一起捉鱼,一起捕兔,一起摘果,不亦乐乎。只对共眠一处,仍抵死抵触。我依稀觉得,他在试图平衡,一方面对我温言细语、笑颜以对,前所未有地主动关切,温柔耐心;一方面又竭力保持距离,避免和我共处窄洞,避免肢体接触,铁面执行,完全忽略我的反对。
“师父,你不肯住山洞。至少迁个地方嘛。我想过了,你的屋子搭在此处真的不安全。这里地势这么低,离这连环水潭又近,如果半夜忽然山洪暴发,那可就惨了。”
“不会再有山洪了。上次之所以有山洪,暴雨是其次,主要是山上积雪消融。但现在都快三月了,山顶的积雪差不多都化完了。”
“可是……”
“不必再说了。”师父脸色转冷,换上心意已决的表情。
师父独自去远处崖壁采盐,临近中午还没回来。我无聊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师父的小屋中,吃着桑葚,望着不远处的水潭瀑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明明这连环水潭边就有盐可采,师父偏要舍近求远。他说是水潭边的藤蔓灌木中有毒虫。他没说之前,我几次采盐,从未发现毒虫。他一说完,就发现剧毒的什么七彩翅蜈蚣了。
这水潭也怪怪的。水潭是连环的两个,中间有小溪相连。左边的水潭上面挂着小瀑布,下面连着溪流。左潭和溪流中生长着水草、虾蟹、蛙贝,还有我们常吃的一种不知名的鱼,鲜甜少刺,一点不腥。我甚至可以偶尔蘸酱生吃。
现在积雪消融完了,小瀑布虽未断流,但水量变得很小。左潭的水量,主要靠右潭平衡补充。按理说两只水潭有水径相连,形貌应该差不多。可是,右潭寸草不生,至清无鱼,无虾蟹蛙贝,没有任何动物或植物。几丈见方的水潭中,以一整块大石为底,大石中央碎裂,是泉眼所在,清水汩汩冒出,永不停歇。水潭四周都是崖石。潭水不衰,但四周的崖石却甚干燥。崖石爬满藤蔓,十来丈外耸立着一株几人环抱的巨大樗树。樗树又名臭椿,长得很香椿树极为相像。几日前,我就把它误作香椿。
那天,我想采它的嫩芽来炒野鸡蛋。上下打量樗树之际,忽瞥见树底有团蓬勃的红茅草,格外惹眼。我跳过去,拨开红茅草,内中一抹空洞,竟掩映着一个大树洞。
“小凤”师父声音一落,人已在近旁。
“师父你看,好大一个树洞!”我兴奋地瞪大了眼,树洞长宽近丈,清洁干燥,采光通风,正是极好的一间小屋,“晚上你不用睡桦皮棚了,搬这儿睡,下再大的雨也不怕。”我热情规划着,兴奋到恨不得跳他怀里。
师父却十分冷淡,扯着我往外走:“离山崖太近,且崖体松动,不安全。”一出树洞,他立马松开我手。他忽然想起什么,表情愈发严厉,“我跟你说过,那里有剧毒的七彩翅蜈蚣,别去那里。”
“哦”我点头。他一松手,我一拍脑袋,马上往回走:“哎呀!我要去采点香椿芽”
他想抓我,又垂了手。“那是臭椿,不是香椿”他大声道。我一愣,他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松了口气。
我也忍不住笑了。但我想的是,他方才想抓我的手,又半途而止的模样。这些日子,他有时会这样尴尬不自然地,好似不知如何待我,以师父长辈态度,还是以男女之间相处,游离把握不定。不过我主动亲近,且不是太过分的话,他一般也不排斥。
这样吗?我上前一闻,果然,叶子是臭的。师父一直跟着我,寸步不离,想到他大约是担心我安危,怕我再碰到毒虫七彩翅蜈蚣,我心里甜丝丝的。
和师父一起散步,师父忽然停驻在一棵大枫树下,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若想真做树屋,这棵枫树倒是良选。”
几天前在樗树边,我不过随口一说:“要它不是臭椿就好了。这么大的树,若能在树上做一间树屋,枝上挂个秋千,晚上住在里面,望着星空树影,白天就坐在秋千上,那该多惬意啊。”说是这么说,我自己倒未当真,却不想,师父居然记在心上了。我心头一热,柔软甜蜜得要化开。
“这株枫树所在地势甚高。只要砍掉挡在前水杉,就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它处在平整内凹之地,没有强风,且树大根深,会很稳当。”师父闲聊着,微风轻拂,送来十来丈外忍冬花的沁人幽香。
“是啊,香气袭人,景色也美!”
“这里春季有忍冬花花香,夏季有萤火虫的夜景,秋季红叶灿烂可观,冬季云海缥缈,宛如仙境。不仅是迎日升日落、看朝阳晚霞的绝佳之处,而且,它的树汁和桦树汁一样,甘甜可饮。练武出汗后饮用,有缓解疲劳之效。从这根粗大的斜枝上挂秋千,视野既好,也很安全。”师父口气极随意闲淡,我却越听越心动,越听越感动。为了让我不任性乱跑,杜绝我被七彩翅蜈蚣咬到的可能性,师父真是用心良苦,在距离连环水潭最远的高地找到了这里。
我记得这附近有个蜜蜂窝的。我朝不远处蜜蜂窝的树杈一看,树枝黑乎乎的,有火烧过的痕迹,注目细看,上面还涂着一层黑乎乎的似草药的东西。对了,几日前,师父带回过蜂蜜。当时以为单纯是采蜜,原来更是整饬这里。往下一望,水光粼粼,几十丈外忽然多出的一眼清泉小潭,我前两天就注意到了。泉水深过膝,清澈甘甜。
“师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用最灿烂的笑容望着他,乐滋滋道,“如果能住在树屋里,谁还有事没事去水潭瞎晃悠?师父,小凤向你保证,搬来树屋以后,如无必要,我绝不去连环水潭那边,尤其不去右边水潭。就算一定要去,也要师父陪我一起去。”我拍着胸脯保证道。
师父头微微一偏,面无波澜间有点细微尴尬,终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师父,你对小凤真好。”我抱住他的手,声如蚊蚋,感觉脸上红热,红过眼前的晚霞山色。师父依然不动声色抽出手,表情却未变冷,漾着微微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