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入石洞,清脆鸟鸣阵阵,一夜酣睡,我精神饱满,懒洋洋打着哈欠爬起。一眼瞥去,师父望着洞顶,心事重重的样子,既无丝毫睡眼惺忪,也无半点精神奕奕,眼睛些许倦痕,些许血丝。
“师父,你一晚没睡?”满心振奋欣然顿时黯淡下来,我心疼地看着他。师父微微一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我想劝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师父刚恢复记忆,对这般惊心动魄的哀伤过往,沉迷往事睡不着,实在也正常。
师父作势欲起,我一把止住,“师父,再睡会儿吧。我去做早饭,做好再叫你。”我朝他甜甜一笑,跑了出去。
“你的伤?”师父皱眉。
“哎,一点小小外伤”我甜蜜着大手一挥,松快出了山洞。我朝山坡的几株大桦树走去。昨日傍晚,我在几株桦树上割开树皮采汁,过了一晚,桦树汁应该接了不少了。果然,三个竹筒都快满了。我喝了一口,冰凉清爽,甜甜的,满口树香。头顶扑棱声,一只赤色鸟飞离桦树。一抬头,触目所及,树上有个鸟巢。我纵身一跃,跳上树梢,喜滋滋一看,鸟巢中有八只鸟蛋。忽然,一个灰白色的身影穿梭走近。我心中一喜,师父大约是担心我的伤,所以来看看。我连忙隐身在密枝,屏住呼吸。就要叫他找找!
果然,师父朝我藏身的桦树走近,看了看我取汁的桦树。但他没有东张西望地找我,反而,拿起雁伏刀,朝桦树慢慢切下。
哎,自作多情了。他不过来割桦树皮的。
我大失所望,“师父!”嚷叫出声。
他抬头望我。
“接住!”我玩笑着将鸟蛋扔向他。他纵跃伸手的一霎,我后悔了,只见他动作迟缓,勉强抓住了六只,另外两只“啪——”一只砸在他脸上,一只砸在他胸口,蛋液四溅。
我灰溜溜下树。怎么也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一接,他居然还要跃起,而且跃起了还接不住。
“师父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手忙脚乱,用袖子去擦他脸上、衣服上的蛋液。
师父打飞我的手,力道有点重,手有点疼。我退了一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师父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僵硬的表情开始软化,嘴唇动了动,目光向下,有沉敛的歉意,隔了几秒,方才音色平和道:“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先去做饭吧。”他把手中的鸟蛋交给我,手指碰触的一瞬,他微微一缩。
“师父,你为何……”空气中流动着微妙的东西。我发现很难开口,但我坚持说出来。
“为何这么讨厌跟我相触?但前天晚上,在雨中你又那般,是不是表示……”前天晚上,明明是他主动抱我。他分明是喜欢我的!
师父立即意识到,表情惊惶挣扎。“没有!”他打断我,掷地有声。
哼!这么大反应就表示有。我笃定看着他眼睛,抢白宣布,“你抱我因为你喜欢我!”
他像被踩中尾巴一般,我一把抱住他,将他自欺欺人的否认扼杀在襁褓中。“师父你明明就是喜欢我。抱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因为……”我低了声,不敢看他,“……因为我也一样,心中总是很惦记着师父,很想着师父!”我觉得我不把手上的鸟蛋捏碎,也要把它们烫熟了。我激动得声音颤抖,身子也颤抖,心跳出胸腔般,从额头到耳根,整张脸红得像火烧。
师父的身子也细微一颤,尽管他极力克制,但周身血脉起伏、炽人体温出卖了他。任由我抱着,久久,他转身面对我时,神色恬静,目光中写满宿命。
师父重重地抱我,按住我后背,越来越贴近无隙,越来越热,气息喷到我脸上,炽热、急促。
“小凤永远和师父在一起!”我还兀自喃喃。
我仿佛听到他心底一声叹息。
“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在一起?”师父的手摩娑我的后背,声音很柔,很干。
说不清为何一惊,仿佛忆起隔世某个瞬间,我吸了口冷气,仿佛一阵阴风刮过,让人禁不住寒颤。反应过来,方觉师父正在看着我眼睛,万籁俱寂。
“在一起,就像……那些才子佳人一样,常常在后花园见面,一起弹琴,不,要一起练剑!拜堂,一生一世不分开!”说得有些孩子气,这的确是多年来我所真心憧憬的。师父轻轻放开我,仍望着我的眼睛,笑意随我的话语加深。
我惊惶着不知所措,手上黏糊糊的,我连忙将鸟蛋放在地面,胡乱在身侧搓着手,心却柔柔地悬在半空。
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气氛再变不回片刻前的安静、甜腻、轻柔。我痛恨师父的笑意,这种自以为是、玩味的神情,充满了对我感情的轻蔑。我的表白是个笑话吗?笑笑笑,笑你个头!
我一咬牙,再抱紧他,他的身子立即一僵,我埋头在他胸前,深情道:“师父别以为我是幼稚。真的不是!我喜欢跟师父在一起,每天、每刻都想见到你,希望你开心,喜欢你看我,还有……我喜欢你抱我!”脑中轰地闪出偷偷看过的男女赤身搂抱一起的图画页,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身子被一推,我顺势坐在地上。师父一把将我压身下,猛地一扯,我胸口一凉,直接露出肚兜。我惊惶,他眼中一片嘲弄冷酷,“在一起,还意味着男女之事。你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他锐利盯着我,目光像要把我分割、吞没般,手指划着我的脸,带起我脸上一道道沸腾的热流。我绷紧,睁大眼睛,有些惊慌,他神色缓和下来,颌骨紧了紧,目光收敛闪烁了一下,声调忽染上几分悲怆,又像有丝恨恨然,化作最后的摇头苦笑,“你不知道我会怎么对你……什么都不懂!”停在我胸襟处的手猛地一收,他一惊而起,起身一瞬尴尬狼狈至极。
竟欺辱我无知?一种被羞辱的怒火腾地蹿起。
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看一篇市井小说故事,知道男女房中之事。第一次搞清楚,原来生孩子的肇始之因竟是那般。知道的那一刻,我内心激荡难平。本以为那些赤身触碰之事,不过是人们不正经地下流之戏。谁想,原来世代繁衍、生儿育女之事,竟皆由此起!当时我便大发感慨:若世间真有造物主,他老人家必是世间第一大无赖。亏他竟想出这般匪夷所思的让人亲近的法子。
我仇恨地看着师父,几乎就冲口而出,谁说我不懂,不就是……
可我终于忍住了,只是狠狠瞪着他,“师父你到底怎么看我?只是徒弟,还是也喜欢我?”我昂着头,逼着自己勇敢。
师父盯着我看了又看,闭上眼,什么也不说。他仿佛受了雷击般,良久沉重,了无生气。“师父……”我上前,不知所措。他推开我,力作平静,退后。
师父扭过脸,侧低头,沉默很久不看我。
“对不起”,最后,他说。
“为什么对不起?”我就想刨根究底。
师父叹了口气。终于,他理了理衣衫,恢复一贯正人君子的从容风度,像平常讲学般平静口气,带几分透彻:“你可还记得百年前哀牢山那对师徒,也叫罗玄和聂小凤?”
江湖传说魔教孤女聂小凤狼子野心,勾引其恩师罗玄,学了武功后,就下毒杀罗玄,复兴魔教。罗玄大难不死,传授雪花神剑,将她击败,最后聂小凤死在哀牢山。这段故事自小耳熟能详,我从不忍心去想,就像走夜路的人不喜欢讲鬼,但它好似烙印般深深刻在记忆深处。
不想讲的话题,他偏要提起,且就要刚刚这么接触过后。我冷笑,忽然觉得愤懑。
“师父想说就像当年聂小凤勾引、害罗玄一样,今日,我也勾引你,可能害你?”我昂着头,满眼咄咄讽刺。
师父眼中说不清的情绪在沸腾翻涌,这种情绪在与我对视中低沉潜没,似冻结成冰,又似蒸腾迷蒙。
“小凤对罗玄,出于心灵,罗玄对小凤,把心灵降低成了身体。”
最后,师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仿佛深思熟虑,又仿佛自然而然从心中渗出的句子。那么沉,那么重,带着千秋万世之痛。
红影子闪过,是那只离巢的母鸟回来了。它扑棱着翅膀往巢中盘旋,然后忽然俯冲飞向我,似乎急急想来啄我。
我可以随手一挥手杀死它,顺便吃个鸟汤。但不知怎地,忽然心头一软。我纵跃上树,将剩下四枚完好的鸟蛋放回鸟巢。
回头望去,那母鸟围着破蛋,悲声鸣叫。我心中微酸,护子之情,连飞禽也不例外。
却见母鸟低头往地上一啄,将一枚破蛋衔在喙上,咯咯往嘴里移,咕噜一声,连壳吞下了。
师父在不远处割桦树皮,道:“那是赤羽鸟,原本栖居在贫瘠荒漠、食物短缺之地。有时在孵蛋过程中,体力不足,它会吞下自己的蛋。无论孵出几只雏鸟,母鸟只会挑选一只最强壮的抚养。其余的幼鸟或饿死,或被母鸟啄死,然后被母鸟吃了。就算移居到这富饶之地,食物充足,赤羽鸟仍然保持它的习性。”
“禽兽到底只是禽兽。”我感叹。
“吞下自己幼鸟的蛋,或许并非出自它本意。它只是受困于习性,一时改不过来。”师父似乎很同情那只母鸟。
“嗯,兽性难改。”
师父脸色一黯,再也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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