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心与有意

下午时分醒来,我第一个念头是,师父怎么样了,随即就发现师父已经醒了,正呆呆望着我的脸出神。彼此对视完一秒,我就差没跳起来,“师父你醒了!”叫的同时,我有点后悔了,好像不该打破这么宁静温柔的气氛。

师父的目光缩了两下,才恢复正常,嗯了一声。

师父欲言又止,我正待出口询问,师父终于道:“你除了衣衫,为师替你清理伤口。”声音平淡无波,眼神却似故意挪开。

“啊!紫玉散给那只臭猴子偷去了。”我一惊而起,“我去找回来!”

“不用,这山谷有治外伤的良药。”

我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师父已经走向不远处溪涧边一抹葱翠的矮藤。

“师父,你眼睛真尖,这都给你看到了。”我追上,惊叹。距离这么远,他居然一眼就看到了。

师父一呆,没有说话。

小时候也除衣让他施过针,但那是小时候。等我除了衣服,十分之九以上暴露在空气中时,我的脸刷地红了。师父初始也颇不自在,但很快,他神色淡定下来,全神贯注。劲瘦纤长的手指,灵活动作着,小心翼翼,轻柔利落,并一贯的沉默无语。

我默默问自己:

假如师父是个女的,我会脱衣让师父清理伤口吗?答案是会。

假如我是个男的,我会脱衣让师父清理伤口吗?答案是会。

假如帮我清理伤口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夫,是异性,我会脱衣让他清理伤口吗?答案是会。

于是我觉得自己应该镇定坦然。有什么可害羞的?

我全身都是伤口,伤口内都是泥沙。伤口不得不清理敷药,我不得不假手于人。性命攸关之事,没什么比这更要紧。

想是这般想,我还是忍不住挪开眼,不敢看他。我本想跟师父聊聊,水潭中的怪鱼如何吓人。夸耀一下,危急时刻,我是怎生的英勇了得。但衣服一除,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谈笑风生了。我沉默着,时不时疼得哇哇大叫,清风吹来,有点凉飕飕,身体却竟还有点点燥热。

伤口多是怪鱼咬伤的。虽然昨晚我已提前服下了解毒灵药**玄冰丹,但师父依然坚持再采了一些解毒的草药,用竹节煎煮给我服下。从溪涧中捉了几条鱼,又顺手将我的外衣中衣洗了。犹豫片刻,最后将我的脏外裤也一并洗了。

我装作没看见,专心烤鱼。我烤鱼的手艺很好,外焦里嫩、浓香四溢。无论是高堂华殿与人觥筹相对,还是在这荒野之地举着竹棒吃烤鱼,师父吃东西的样子从无二致,不言不语,身子悠然端坐,动作不急不缓,劲健手指在竹棒映衬下,愈显修长白净。

“你为何不吃?”师父被我看得不自在,停下来问。

“我喜欢看师父吃”这么想着,竟这样脱口而出。我暗自吐了吐舌头,等着师父冷下脸,呵斥一句“放肆!”,但师父连眨了两下眼睛,只敷衍了一句“快吃吧,凉了会腥”来收尾。

这些鱼不知何品种,入口滑嫩,又带丝甜味,不加任何佐料,已然十分可口,不一会儿,我们就把鱼消灭干净。

坐在树边安歇,垂枝的熟果伸手可摘。不过是初春时节,此处时令却似暮春时分。不远处的桃子还很青涩,但满枝的杨梅颗颗紫红,娇艳欲滴,串串枇杷饱满,金灿耀目,石榴还在开花,繁枝上火红灿烂,直欲燃起。这里的树木品种多样,有的在开花,有的结满果实。

我散开发髻,将脑袋半浸入水面,洗了洗头发上的土。其实,我很想搓一搓头发,但手上伤口不能沾水。我看向师父,他把头歪在一边,根本不看我。无奈,我只能折根树枝,随便插几下头发。我小心翼翼,用半干的中衣擦了擦头发。坐回草地,让头发自然风干。

我上身穿着肚兜和宽松雪白的里衣,下身穿着月白的里裤,赤脚踩在绵绵青草上。师父服下随身丹药,在一旁闭目打坐。

“师父,你一身这么脏,洗洗吧”我蹲在他旁边,盯着他轮廓更显分明的侧颜。方才他用他里面干净的衣服给我包扎,脱去了那层冥狱黑衣,其实也脱过外衣。但他又马上穿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照旧不理人。我生出一丝恶意玩笑,伸手去解他的发带,手一触,他冷冰冰地睁开眼,我忙停手,吓得连连低头吐舌,“呃……师父,你头发上好多尘土,还有点湿,至少散开一下嘛。”

再抬眼时,他的表情已十分和善,“好”,他轻轻点了点头,自己伸手将头发散开。

其实,他素爱洁净,通常来讲,头发发质极好,柔软,干燥却不枯,直顺,一点不油。现在,虽然头发脏,但解下发带,稍一整理,发带绑过的痕迹也没有了。相处八年,我第一次看师父完全披头散发的样子,那种一丝不苟严肃的形象陡然改善许多,变得随意亲和。

“……还有外衣和鞋。”我乐滋滋看着自己的杰作,得寸进尺。

师父望着我,喉头动了一下。

“哎,来嘛……”我伸手向他脚抓去。

他一把擒住我手腕,力道之大,直让我手腕生疼。僵持几秒,我正犹豫该生气还是该认错,师父缓缓松开了手,目光轻微闪烁了一下,“我自己来”,声音淡漠,却并无愠怒。他动作从容,没有半点难堪尴尬的神色,很快就脱下了外衣,仿佛不是因为我才做,而是一开始他就想这么做。

“这件也要脱掉。你穿太多了,裹得像个粽子。”给点阳光我就灿烂,我抬手摘枚枇杷,一边剥皮,一边漫不经心指摘道。

师父没介意,竟一一照做,和我一样,穿个单薄内衫,光脚坐在草地上。我愣愣看他,几乎石化。他素来庄重,穿戴整齐,这样光脚、披发、穿单衣地坐在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像做梦,我做梦都不敢想!洁白内衫在微风轻拂之下,猎猎起伏,太阳西斜的光透过内衫,他紧致净白的肌理若隐若现。察觉到我聚焦目光,师父望向了远处的峰峦,他到底是尴尬了。我咧嘴一笑,下意识低头,自己白内衫亦掩不住之下火艳红霞。

“我去把脏衣服洗了”他忽然起身,拿起他的衣服,朝溪涧走去。

我“哦”了一句,随即觉得有点怪。一般来讲,他不会这般事无巨细跟我交代“我要去做什么”,通常是一言不发地做。

我溜到溪边,陪他洗衣,又撺掇他洗脚和洗头发,他沉默着一一照做。

“师父,你干脆脱了衣服洗个澡吧”要不是这周身外伤,我早跳进溪水中洗个痛快了。

他脸一僵。

“我不看,我走开”我连忙道,不等他回答,立即走远。

夜幕降临前,我们找到了一个通风干净的洞窟,铺好干草,师父让我睡里面,自己卧在洞窟外大树下。我盯着篝火,辗转反侧,担心他受凉,担心他受野物骚扰。轰隆——,天上一声惊雷,我一跃而起跑到树下,“师父,要下雨了,去山洞睡吧。”师父不语,沙沙雨滴已透过树叶滴到身上,他朝天望了望,终于同意。

洞窟狭窄,我紧挨师父卧着,闻他醇厚气息。

“师父,你琵琶骨被锁,又强行运功,虽然我帮你打通了经脉,但是你的经脉受了很大创伤,将来……”我越讲越害怕。

师父沉吟片刻,道:“只要不插手江湖事,有无武功根本没什么分别”我心中狠狠一黯,“师父,我还是不懂,你怎么会走火入魔?”之前,我还以为,师父失忆是因为走火入魔,但据返道子所言,是天阳珠滋生的脑瘤。师父的武功,俱是循序渐进之功,无端走火入魔终究蹊跷。

“难道是为了八年前我喂你服下的那七彩水珠吗?”我忽然想起,大惊问道。

“是了,一定是这样!这水样华珠就是天阳珠与阴冥珠所生之物,它妖异难测,所以你才……”

“不要胡思乱想了。事已至此,无谓去追究。”师父打断我的话。

我不依不饶,坐了起来“师父你不要什么都藏在心里,告诉小凤嘛。”我央求道,抓他手臂,师父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抽了手臂。我咬咬牙,索性道:“师父,其实你的事我知道不少……”

师父表情没有变化,却立即坐了起:“你知道什么?”

“其实八年前,我就从天向口中得知师父失去了记忆。师父心中有一名女子,纵然失忆,也忘不了她。”这么一说,师父眸中顿时波澜汹涌,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鼓足勇气续道,“这名女子就是老道士所说,师父所负之人,她的尸骨在檀香岛,八年前我曾亲眼目睹师父刻在那儿的字迹。”我将当时的情形讲了一遍。师父细细听着,生平第一次,他如此一丝不苟地盯着听我说每一个字,目光幽暗如海,内中惊涛万丈。他用力用力地看着我,目光锁住了光阴,凝固了所有欷歔挣扎、慨叹与悲喜。他竟始终未责怪我当初的隐瞒,我松了口气,却不想,末了,他口气幽幽地问道:“假如你是小善,会不会原谅师父?”

这是什么傻问题!我倒吸了口凉气,他自从恢复记忆,多愁善感得吓人。不过我随即很高兴,毕竟我能和他说他内心隐秘。

“呃……我也就听了个大概,也不知师父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何可能判断?”我实话实说。忽然意识到,昨晚那个让我惊喜的拥抱,今天白天他的温柔亲切,不是因为他也喜欢我,只因为他在假设我是小善。这个念头一起,我顿时拉下了脸。师父似乎欲言又止,却未再多说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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