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惨叫,手舞足蹈的急剧降落中,一个黑点从上而下追来。
“嗖”一条黑色布带从天而降挽住我腰。
心突然踏实,虽然身子还在极速下跌!
“轰——”的瞬间,我觉得自己掉在钢板上,像炸药般炸得铁石乱飞。但随即涌来的冰冷让我明白,我在水里。再一定神,发现自己在人怀抱中,方才撞击水面时他垫在我身下——那是世间最熟悉的气息。
“师父!”我兴奋嚷道,箍紧我的力道绵软松弛下来,我大惊失色,死死回抱住他,“千万别死啊!”师父的头歪在我肩膀上,嘴角有血。他穿着冥狱中人的黑衣。原来,刚刚看到多的一个冥狱弟子就是师父乔装的。他应该是假装跳下去,悬在崖壁上,换了那沿绳梯下去之人的衣服,再悄悄爬上来混在他们中间。他本来可以轻易走的,但看我在崖边,怕我不测,所以就守在那儿。我是被瘦子推下来的,那家伙居然自己冲开了穴道。是我太大意了。
“师父,你没事吧”我扶着师父想离开水面,但水潭四周都是峭壁。
“咕咕……”前方水面在冒泡。
“咕咕……”后面也是,两颗妖异的亮色的水下。
“咕咕……”旁边也来了。
鳄鱼鲨鱼水怪!我一惊而起,跳了两丈高。
水面跃出两只大鱼。外形很像哀牢山溪涧中常见的青鱼,不过个头大了数十倍,眼睛中发出碧幽幽的光泽,满嘴锋利尖牙,疯狂狰狞。直让人想起几年前师父封山的那次,很多动物奇怪地疯狂躁纵,一股子妖异。水潭中百十条这样的鱼,阴毒集结着,间或跃出水面咬过来。
师父昏迷,我一手抱着他,一手抓住崖壁小树。小树摇摇欲断,石壁长满青苔,滑不溜秋,毫无落脚间隙。再上去四五丈的距离有一棵大碗口粗的树,只是毫无借力,我一人跳,差不多够得着,可带上师父,就够不着了。“师父,你快醒醒!”我摇晃着大叫,师父不醒,嘴角又渗出血,小树树干咔嚓开裂。
左脚一沉,我低头一看,剧痛透心,一条成人长短的大鱼咬住了我的左腿。我一掌重重击去,巨鱼吃痛,牙关一颤,却未松口。我伸手去摸雁伏刀,却摸了个空,必是刚才掉到水里了。我朝着巨鱼连击数掌,才将它打落。小树眼看就断,绝望之际,脑中灵光一闪,我看准脚下大鱼,双腿朝鱼背用力一蹬,借得上冲之力,电光闪石之间,将师父朝大树枝丫用力一抛。我心里一松,自己却无可避免地重新落入水中。
左腿一痛,紧接着右手也被咬中,我想我要被巨鱼撕碎分食了,却忽然看到水底一道银光闪闪。
“雁伏刀——”我不顾一切挣扎着游过去。我憋着气,感觉自己即将窒息而死,不自觉运转真气,熟悉而陌生的心法,恍若隔世,内息自内而生,生生不绝,窒息感顿止。我终于抓起我的雁伏刀,开山劈,梵天缺,江河断……招招凶狠,大杀四方,瞬间将鱼群杀散。我飞身一跃,竟身轻如燕,轻松纵上大树主枝。
我劫后余生的抱起师父,他仍然昏迷不醒,看不到我周身创口,血流如注。我运起在水中的心法,将创口一缩,血流立止。这心法像《邪天罡经》,又不是我熟知的部分,似乎像缺失的《邪天罡经》第二层。
我试着给左腿上最大的创口敷药包扎。掏出紫玉散,我忍着疼小心翼翼掀开粘紧伤口的裤子,忽然,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身旁一晃,紫玉散不见了!
我反顾一看,一只半大孩子般健硕的猴子猛然一跃,从树冠跃到七八丈外的崖壁处,前爪抓着我的紫玉散,正冲我吱吱龇牙。
我追过去,猴子想是很意外我的迅猛,吱吱尖叫着,也迅捷至极,它在陡峭滑溜的崖壁上纵跳如飞,如履平地。大约百余丈后,眼看就要抓住它了,猴子从乱草中一钻,消失了。我钻进杂草中,才发现有个洞。很窄的洞,仅容一人匍匐爬过。蜿蜒曲折,好像很深的样子。上面扑腾落下一块石子,人声迫近,敌人追下来了。
天已微亮,好在几亩见方的深潭之上浓雾蒸腾封锁,他们暂时还看不见我。我脱下身上还剩半截的破烂冥狱大汉湿外套,将树干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把外套扔进水潭,又引来怪鱼一阵撕扯。这些鱼不仅吃人,也吃自己的同类,眨眼间,我砍杀的鱼尸已被吃得干净。水潭大半都被血染红了,上面漂浮着我衣服的碎片。如果我们在窄洞中躲起来,他们极有可能会以为我们葬身鱼腹了。
我小心翼翼将师父拖入窄洞。入洞没多久,外边就隐隐传来人声和水声的噪杂。他们大概被那些怪鱼镇住了。为了隐秘,我尽可能深入洞穴。洞穴比我想象的深,也无秽气,开始我很欣喜,拖着师父,不停地在洞穴中爬进。渐渐地,在深受不见五指的黑洞中,我开始担心,怕如同水中的怪鱼一般再碰见恶兽。又爬了一段距离,我们到了一处极其狭窄的地方,越爬越窄,窄到我只能匍匐贴地而不能躬身爬,窄到我觉得自己会被卡死在石隙间。很快我就想退回去,奈何师父依旧昏迷不醒。前行时,我在前,他在后,可是要退回去,就是他在前,我在后,他不挪动,我没法推着他走。我运真气,尽可能发挥自己眼睛夜视之能。可是无论前后,都是一片绝望的漆黑。
“吱——”是那只猴子,它在我前面。也许,是它挡了前面出口透来的光,我安慰自己。又恨起这只猴子。如果我卡死在洞里,就要它陪葬。要将它剥皮拆骨,食肉饮血,我恶狠狠地想。
“抓住这只猴子,我就停下来。” 我对自己说。
往前,一直往前,一寸一寸往前挪。我裤子磨破了,膝盖上、手掌上,黏糊糊全是血,混着岩沙,痛得麻木了。我有点后悔把自己的厚外衣垫在师父身下做了拖拽之用。我有点被自己感动了,这么艰难的时刻,我一直小心翼翼拖拽着师父。别说撇下他不管,就是磕着碰着他,我也心疼老半天。
猴子没有抓到,还渐行渐远。甬道稍宽了些,我仍十分沮丧。终于,看见似乎前面隐隐透着光。有出口!心中燃起希望,我牟足劲加速向前,不知爬了多少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一出山洞,映入眼帘的情境让我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雨水洗涤过的山谷,一派清新之气,青草鲜翠,落红片片,枝头翠鸟清鸣,香鲜野果挂满树梢。朝阳中,野兔飞蹿,山鹿漫步。石壁边,飞泉溅雪,清潭映日。
佳景山色之下,呼吸都轻了,我闭上眼睛,用力吸一下清馨空气,顿时心情大好,乏倦全消。
查看师父的伤势,他经脉滞塞。我立马运功为他疗伤,用尽真力,但觉滞塞处如山似铁般,难以撼动。半个时辰过去了,我汗流浃背,真力不济,累得快虚脱了,但真气仿佛泥入大海,他毫无反应。
我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探了探他的脉象,经脉全然不通,他很是虚弱。
忽然,我想起在水底时蹿入我脑海的心法,立马依记忆再运功,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霸道之力如异军突起,顿时感觉体内真气前所未有地充沛浑厚,仿佛一切散落边缘若有若无的潜力,瞬时全部汇聚一起。过了一炷香功夫,他终于喷出一大口血块。再探,他经脉总算通了些,呼吸没那么弱了。
略歇了片刻。我开始谋划着堵住这洞。一搜师父身上,果然有一个孩童手掌大小的布夹,里面有几根银针。若涂上剧毒之药,把银针插在洞穴出口处,纵有追兵,也必中我埋伏。可是没有,别提毒药,连合经软脉散也没了。我只能聊胜于无地布上几根没毒的银针。感觉不够,又踉跄着搬了一块大石堵住洞口。敌人就算爬进洞穴,一旦看不见出口透的光,没准也中途放弃了吧。
布置完成,我累瘫在草地。“吱吱——”有猴子叫,我睁开眼,果树上几只猴子上攀下跳,摘果进食,嬉戏甚欢。它们都大得出奇,最大的两三只几乎有成人大小,但眼睛并不像水潭中的怪鱼那样露出妖异的光,而是水灵灵的眼睛。只是身形健硕、颇通灵性的山野猴子罢了。其中,一只身形稍小的猴子毛色甚浅,得意非常地朝我龇牙挠爪,咬枚果子还不正经地上下荡跃,精力充沛、活泼调皮得抢眼。我知道它正是偷我紫玉散的那只猴子,虽然他的爪上没有瓷瓶。
我一跃而起,猴子轰然而散。我摘下几枚红果,到山溪间洗干净,咔嚓咬了起来!鲜脆甜爽,好吃得很,我一口气吃下四枚果子。
忽然想起,会不会还有猴子在外边呢?它急切着想回家,但中了我的伏针,然后洞口又被堵住了,它呜咽着推不动。在洞里时,我对猴子恨之入骨。但一见这别有洞天,我忽然对猴子心生感激。真是爱憎皆取决于形势的利害与否。我想象着一个年幼调皮的猴子爬到大石外绝望萧索的画面,心中有点难过。许是有点感伤身世。我想起流浪那一年多,时常做梦找不着家,多少次午夜梦回,眼泪婆娑。转念再一想,若真有一只回家的猴子,无疑于为我的敌人带路,根本死有余辜。就这样,怜惜、痛恨、纠结着一只虚构的猴子,我昏沉欲睡。
闭眼前一刻,我忍不住再看师父一眼。浓结的眉,微疼,灰淡的唇,略干,找到大如荷叶的鲜肥绿叶,洗净,卷来清水,抱起师父,轻轻喂他。水喂不进去,滴滴掉在身上。我润润他的唇,心中暗哑,柔乱成劫,轻轻侧卧在师父身旁,把脸埋在他气息中,慢慢拥住。湛蓝的天,新绿的草,随风飘落的花瓣片片落在身上。在一起,相拥,我笑了。这样的美景,怎么会死?这样的美景,死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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