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往事如山

“师父,你锁了琵琶骨,真气无法周身运转。看来你要用铁头功行走江湖了。”我忧伤道。

“只能如此了。”师父亦敛眉轻叹。

“要把头发练得跟钢针一样硬,毕竟太难。师父,不如我帮你把头发剃光吧!”我拿起剃刀,一摸师父的脑袋,触手处是一个个凸起的大包。

“师父,你的头——”我大叫,猛然惊醒,方发觉是一个梦。

师父驱除颅中煞气,可不必牵动全身筋脉,因而即使琵琶骨被锁,也能依诀单独运转颅内真气。我心中落下大石,心心念念,竟做了一个这般荒唐的梦。

屋里一派宁静。天向和老道士并排卧在东北角,厉婕睡在我身旁,哈喇子流一地。只有师父,仍寂然端坐。

月光斜入,只见他闭着眼睛,蹙着眉,表情隐忍着,满脸细密汗珠,身子微微颤抖,仿佛沉浸在一个极其哀恸的时刻。他端坐得笔直的身子慢慢倾斜,摇摇欲坠,“嘭——”他用手猛地撑住地面,突然大睁了眼,却仍沉浸在思绪中,目光空洞,思绪渺远。

“师父——”我唤他,他没有反应。

“师父——”我更大声,他一惊,侧过脸,“何事?”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夜已经很深了。

师父没有搭理我。倒是厉婕粘稠着嗓子,叫我别吵。

“师父,一连三个晚上了。你说的,做事不可操之过急的!”我恳切道,很担心他忧思过度。

我忽然想起八年前在檀香岛看见的那具利器灌顶的骸骨,旁边那像极了师父笔迹的留言。小善死得这般惨烈,如果段兄弟是师父,那想必他们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吧。其实,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果真像厉婕所说,恢复记忆,反而怕是徒耗心力的折磨。

“罗兄,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吧。”返道子也坐了起来,劝解道。

“返道子前辈,你跟我说说我师父的过去好么?”我知道师父想起什么也不愿说,干脆问返道子。不能让师父把什么都闷在心里。而且要安慰他,我也得先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世上真有天纵之才,罗兄必算得上一个。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奇门遁甲,他无所不知。尤精于医道,足迹遍布江南塞北,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他性情淡泊,自适山林之间,与林涛作伴,以松竹为友,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想不到返道子拍起师父马屁,比我还溜。

返道子停了一下,面容转为寥落:“罗兄本是一个正邪之争以外的边缘人,后来却卷入其中,蹉跎半生,更负了一个女人。”

“负了一个女人?”我喃喃出声。这女人就是那惨死的小善吧。

“不错,他最初只顾自己修为,负了那女子一片痴心,后来又因身份对立,与她殊死相斗,累得那女子绝望而死。那女子半生叱咤,结下不少仇家,死后亦不得安宁。生魂困于暗洞,为戾煞所控,永不得超生 ……”老道士口气清和,目光悲悯。

师父喉头耸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像关上一道沉重的铁门一般,缓缓合上了眼。他纹丝未动,却显得如此单薄,身子摇摇欲坠般脆弱难支。我本来沉浸在这悲凄故事中,难以自拔排遣,但一瞥见师父的失态,禁不住上前一把扶住他。

“师父,你没事吧”一触到他,我吓了一跳,他的身子竟如僵死般奇冷无比。

师父没有立即推开我,“我没事”他嗓音是濒死的温和。

老道士从怀中掏出一张古旧羊皮卷,缓缓展开,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奇怪的符号。背面画的都是些圈圈杠杠的图案。

“啊!这不是——”我失声叫了出来。

老道士点头“这是我们天阳族的《圣书》”,缓缓又拿出一张碎纸,上面的图案跟那古旧羊皮卷背面的图案极为类似。是了,我说的就是这张碎纸。上面是师父的手迹,前不久我亲手整理的。上面没有一个字,只有和那羊皮卷差不多的圈圈杠杠的图案,是师父对河图洛书的推演,我想没人看得懂,就大胆带去了山下新居。本是放在箱子里的,不知是之前冥狱中人搜厉婕抄家式的翻箱倒柜中掉了出来,还是这老道士自己翻了我们的箱子!难怪我们在外边打得不亦乐乎时,没怎么见他身影。

“这是什么文字?”我指着那羊皮卷上的符号问。

“天阳族的文字”老道士答。

“上面说的什么?”我又问。

“我不认识。”老道士见我一脸惊诧,进而解释道,“历史上,天阳族也曾是大族。所以有过自己的文字。但上千年来,我们族人人丁单薄,语言文化都渐渐被周边民族同化。不知从何时起,天阳族人不再说天阳话,连天阳族的文字也成了一种死文字。为了看懂这上面的字,罗兄花了几年功夫,终于在哀牢山丛林深处让他找到了一块石碑。石碑上是天阳族的文字和东巴文的对照。他又前后费了十年之功,先学东巴文,再根据东巴文破译了天阳族的文字,看懂了我们天阳族《圣书》所载内容,后苦苦研习河图洛书之神机,终于逆天改命。”

我的心被一点点温暖着:“你是说——”

老道士点头,目光紧盯着师父,眼中竟泛出丝丝潮意:“罗兄为了赎罪,倾其绝世之才,探究出天阳珠与阴冥珠阴阳结合之法,救那女子阴魂脱困。”

师父周身一颤,眼中千秋伤怀,万古清萧,往事如山,他全身散发着绝望,那种被记忆压得喘不过气的彻骨悲怆与凄凉,仿佛死过又被鞭尸般。不错,就是这些往事,萦绕他心头,笼罩下愁云惨雾。

我恍然又看到八年前那窄坑中的字迹:“段兄弟与小善共室十载,不意成仇而终,甚为憾矣。今睹小善魂散幽暗,未尝不觉悲也。吾意为汝谋。若事成,吾可死也,若逾期而事不成,天命不可违,吾亦当赴岛以身殉汝。”

一字一句,说的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懂了。师父向来自视甚高,即使愧疚追悔到以性命相偿,依然不过轻描淡写的两句,“甚为憾矣”“未尝不觉悲也”,含糊前因,淡漠然后。在世界最隐蔽的一个角落中,他用指骨默默擦出这几行小字,让淡淡血迹镌刻了余生。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到那羊皮卷——所谓天阳族圣书,不知道他如何日日穿梭跋涉在哀牢群山中,风餐日晒,与蛇鼠虫蚁为伍,与毒瘴湿秽作伴,寻找着古老天阳部落的遗迹。在发现那块同时刻着东巴文和天阳文的石碑时,他如何欣喜畅快,在往后十年中,破译古书文字,苦究羊皮卷,参悟河图洛书,一意孤行寻求拯救故人之法,他多少次一筹莫展,又多少次笃定坚持。“若逾期而事不成,天命不可违,吾亦当赴岛以身殉汝”他多少次黯然无助,自叹逆不过命运,又多少次推倒重来。

山中天气多变,说话间,朗朗星空忽然乌云密布,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罗兄,我此次来,是想请罗兄写一份你破译出的天阳族文字。”返道子道,“抑或者,恕我唐突,我们族中还有些金石文字,模糊难辨,若罗兄有朝一日能再度驾临蔽族,指点一二,则我们合族上下感激不……”

“有人——”师父望向窗外,忽然说道。

“嗤——”一支利箭破空透窗而至,我刚伸手一抓。数十支利箭,鸣金裂石般,齐齐呼啸而至。我扬起雁伏刀的一瞬间,厉婕也抽出了剑,我护住师父,厉婕护住天向,“噼啪——”挡住这满天的箭雨。

“咝咝——”窗户、门缝各处,一条条颜色各异的毒蛇口吐着信子,步步逼近。

我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解毒妙药**玄冰丹,吞下一颗。一瓶仅有四粒,我将剩下三颗的瓷瓶递给师父。

师父把瓷瓶抛给返道子,“见深”师父望着返道子,“若今日不死,他日我便往天阳之地一行。帮我照顾他们。”师父目光扫过我和天向,返道子一点头,师父临空一掌洞穿屋顶,纵跃而出。

“师父——”我急叫出声,返道子左手将我一拉,右手一掌击出,墙上洞穿出一豁口。

出了石屋,大雨滂沱,但见百余人刀兵森冷,林立在雨中,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中一小部分是见过的,三日之前林丁为首的冥狱高手。大部分的人,头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伫立间杀气森然,一望即知,个个武功高强。

师父被七八人围住,忽地腾空而起,手上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抓着一人,正是李瘦子,师父将李瘦子往人墙处一抛,重围间豁出空隙,返道子抱起天向,趁空隙而走。

师父朝着相反方向,且战且走。我直追而上,扬起雁伏刀,一招“开山劈”强劈入阵。敌人人多势众,师父不能久战,我操起亡命的架势,急攻猛打,将站圈猛移入密林深处。

大雨越下越猛,天雷咆哮,这里树木繁密,就是白天也甚是暗沉,何况是没有星月的深夜。地形起伏陡峭,沟壑纵横,生满了灌木,积满齐腰的落叶,正好施展我灵便的轻功,我上蹿下跳,如鬼魅般穿梭疾刺,师父静如山岳,配合着我突攻袭敌,片刻间我们突出包围。

刚与敌人拉开一段距离,师父忽然停了下来。

“师父,怎么了”我诧异道,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师父没有动,雨水从他脸上注流而下,本来是十分狼狈,他的神色却没有亡命仓皇之色,反而格外沉静。我刚要出口催促,他忽然一把抱住我。我脑子一空,心忽然静下来,放松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

他忽然放开,目光却专注流连。他望着我,目中前所未有地温柔、悲伤。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不闪不避的柔情,那样一往情深,就像他吹笛时深情无限的目光。不过不是向着虚空,而是明确无疑地看着我。我的模样倒影在他清澈的瞳孔中,占据了他目光的全部。他微微笑了笑,悲伤之意反而更强烈了,那是一种无力而绝望的宿命之殇。

“我们分开走”他说,带着某种决心和透彻,“三日后,南华县天安客栈见”。

我还未答,他已经远走。我独自在密林中穿行,雨停了,脑中一遍遍回味他的神情。越想越不对劲。是了,他运功即伤,根本逃不远。他不想连累我,就骗我说三日后天安客栈见。

我一咬牙,决定往回去找他。果然,分手处不远的悬崖边,火把星星点缀了大半崖岸。刚一走近,便听到有人走来。

“忙活了快一夜,他居然跳崖了。”李瘦子的声音。我脑子一轰,师父为了引开追兵,竟跳下了悬崖。

“瓮中捉鳖,这姓罗的武功再高,又能跑到哪去”另一个说。

“老子先下山,浑身湿哒哒的真难受。”

我瞧准时机,纵身一袭,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我点了穴。

外边套上冥狱汉子的黑衣,戴着獠牙面具,我挟持着李瘦子,混到崖边。立在悬崖边向下看,他们正搭着绳梯连夜下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林丁态度狠决。悬崖万仞绝壁,风起云涌,深得让人眩晕。绳子放了老长,下去的人依然表示深不见底,这会儿更是连答应都不答应了。寒风沁骨,我想踢块石头,试听它落地声。只觉得悬崖挨树林的侧边,站守的冥狱弟子忽然多了一个,似乎朝我看。我放弃踢石,只用力往下看,希望就着火把,能有一个素白身影挂在崖壁伸出的某棵树上。目光逡巡,透过山岚雾气,一圈两圈,下去点,再下去点……没有发现,心中的光亮在这翻滚涌动又岿然静穆的自然奇观前慢慢黯淡,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绝望,背后冷风嗖嗖,猛然被人推了一把,下坠——身边是风的呼啸!最后一眼是李瘦子狰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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