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如死灰

我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照料下,罗玄身上的蜈蚣剧毒清除干净。手臂削去的皮肉已结痂,脚上创口愈合差不多,胸膛的窟窿也收缩得七七八八,四肢断骨恢复也堪称乐观。他昏迷时候居多,清醒时候极少,即使清醒时刻,也总是看着天上的云,不说话,更不看我。开始我暗自松了口气,不用与他激烈对峙,省心不少,但渐渐地,我开始担忧,他那万籁俱寂的平静中,永远的单调枯萎,一片荒枯万里,断绝尘世般。我开始期待,他哪怕是愠怒痛斥我蛇蝎心肠的魔女也好,或一脸讥诮讽刺我惺惺作态也罢,再不然,就算暴戾地扇我一巴掌都行。尽管我生平最痛恨打脸,那种羞辱比刺一剑还难忍受。但只要他能发泄下,不要一直沉沦寂灭下去,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小心翼翼将他上身垫高,汤匙搅动着木碗,鲜卝嫩的蘑菇飘香四溢,莹白的青蛙肉勾动人味蕾,“师父,已经第五天了,你无论如何吃点吧”汤匙抵在他唇边,他无卝动卝于卝衷,不远处是他早上未动的鹿奶和茯苓枸杞炖山鸡,还有上午我一丝不苟剔除每根刺的鲜鱼汤,不管什么美味佳肴,他保持眼皮不抬下地漠然。开始,我真恨不得一碗热汤泼他脸上,或者撬开他嘴往里灌,但他胸口四肢哪里都是重伤,稍不留意就会留下后遗隐患,我不敢妄动。现在,我发现,其实我对他始终心存敬畏。

“师父,我小时候,大关村有个纪念你的庙宇——罗公庙。四岁时,我生病做噩梦,还去罗公庙里认你做了干爹。哈哈,是不是很有趣啊?”我大笑,他无反应。

“师父你记得吗?我十一岁那年夏日,有天晚上和天向悄悄到小溪边抓青蛙。其实那天白天我们就开始抓了,用竹竿挑着跟细线,线头绑只小虫,在青蛙面前晃来晃去,青蛙就跳起来咬住,就像钓鱼一样把它整个身子提起,它都不松口。那天玩得好开心,所以天黑了,我们还就着月光继续抓,后来也不知怎么,看到鬼火,山林间拖得老长叫我名字的怪声。我吓得乱蹿,扭了脚,还迷了路。后来听到师父叫我,真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我絮絮叨叨,想起那个夏日,想起之前之后的很多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的我,也像现在一样,总想亲近他,向他撒娇,却又鄙视撒娇。师父教我们东西,我总是一听就明白,天向却像个榆木疙瘩,常常冒出很多傻话,引得师父耐心指教,我既十分羡慕,又不屑于展现得如他那么傻,内心百般矛盾。

“师父,真的很好吃,你吃点吧”我又凑过去。手捏着汤匙,一点点蹭他唇。希望他有点反应,哪怕暴怒着打翻碗。但他如石像般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得甚至没有悲伤。最初曾担心解他穴道后,他乱动会碰到伤处,后来发现不会,他完全没有动的**。为了让他不受折腾,我一天到晚折腾自己。就地给他搭了羊皮帐篷,天气好就移到一边,让他望着他钟爱的天空。天气不好连忙搭起,不让他着凉,不让他淋哪怕一丝雨。我的席子垫他身下,枕头给他垫脚,帮他小心翼翼擦身,缝衣服,洗衣服,按摩,换药,翻抬身子,全部时间都是照顾他,想着如果照顾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自己内伤未愈,左手骨折也没这么上心。

其实刚想宰只小羔羊的,但不知为何,山谷里的羊、鹿、野兔、山鸡找半天都不见踪影,明明早上都见到的,不过一个来时辰,都不见了。

“要不先喝口水”我把装水的竹节凑他唇边,他的唇很干,虽然我隔不久就拿洁净湿布将他唇擦湿,但他是从里到外地缺水,嘴唇一会工夫就干燥起皮。每次给他擦嘴,我总特意在轻柔擦拭中让尽可能多的水分趁机流入他嘴中。依我的想象,一点点湿意挑逗下,干渴苏醒,他会意志薄弱忍不住想喝水,所以每次给他擦完嘴后,我都立即将凉爽清泉奉上,可就是僵持半个时辰他都不会低头抿一口。不敢勉强他,要是让他呛到咳嗽,牵动了胸口的伤,只会更严重。水打湿伤口的话,则又得重新包扎了。

心中灰暗感伤一片,偏偏又怨不得人。如果我是他,被偷袭受重伤,被打断四肢趁机废武功,这一切出自最亲近人之手,此刻这人百般讨好,大概也只觉虚伪生厌罢了吧。可我呢,无缘无故就因为恢复了记忆,差点自戕而死!一想到这个顿觉一股无名火起,立即底气十足……

但是,我不想他死,尽管嘴上叫嚣,也恶狠狠想了很多次他死,但更多时候,我会想起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想他教我音律,告诉我要吹奏得让一花一草听到笛声都有喜有悲,想他在大雄宝殿天下群雄面前保我,为我闯三关,想他檀香岛前后一次次救我,为我疗伤扎针,甚至为救我把那条千邪虫往自己身上引。犹记得他来看我,月光从窗台倒映他身上,他的轮廓清朗净澈,也像眼前一样因为疲惫没有及时修理仪容,带着淡淡的胡茬,他温和地笑得很浅,安抚着从噩梦中惊醒的我。那时,我忽然梦见他想杀我。我嚷着我永永远远都不要与他为敌,央求他,若我做错事,求他别怪我、别杀我,我一定会改正。唉,一语成戳,真的想不到会这样。

“师父”我想说对不起,我想说我爱他,我想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永远不恢复记忆,也不要伤他。可事到如今,说这话还有意思么?是我亲手做的,一百年前一碗金蜥蜴汤,累他残废孤居血池十六载,现在打断他四肢,让他心如死灰,浑然不想活。我不是不小心,我就是故意的,做的时候就知道他会死会残,只是当时被一种激情主导,燃烧着想毁灭一切。

师父一直是我至亲的人,一百年前的我,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一百年后历史轮回,良缘也好,孽缘也罢,我还是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武功是学他的,布阵是学他的,医药异术是学他的,我方方面面的成长都受他影响,兴趣爱好,审美取向,还有个性灵魂,都有他深深的烙印。如果有造物者像捏泥娃娃一样造人,左右性格还有命运,那造我的有两个,一个是我娘,一个是他。我继承了娘的壮志,也传了他的衣钵。我将他的才华异能发扬光大,庶几统一武林。虽是以一种叛逆的姿态,想羞辱他,让他后悔,但我知道,我一点一滴都模仿传承了他。

我看着他,他清癯面容中了无生气,隔太近他缓缓闭上了眼。我支着脑袋保持与他脸的亲密距离,呼吸他的绵长气息,也把自己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亲近,亲密无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我莫名兴奋,心头柔情荡漾,我把唇一点点凑近,轻轻地,吻上他下巴的青胡茬,尖硬的触感摩擦嘴唇,我情不自禁一点点加重力道,挤压着,逡巡往上,向他唇角吻去。他突然就若无其事转了脸,避开我,动作自然,表情纹丝不动,仿似什么也没发生。

我讪讪,眼睛一瞬模糊,愠怒腾起,可我忽然就笑了。他有反应了!我转到他头另一侧。在他冷淡漠然的目光下,他没有反应,没有反应,忽然就开始回应我。

我的心瞬间静了,只有纯澈的甜蜜,我细细感觉着。天空蓝得刺眼,大地开始抖动,翻转,开裂,可是我却茫茫然觉得是在梦中。那不是在梦中么?大地怎么可能晃动呢?他宽大的衣袖覆盖了我的脸,淡淡檀香。我顺势又闭上了眼,享受头顶轻柔的抚摸。

“砰——”他一把将我撞开,梦醒了!

“转动西北峰七星岩上的石枢,可见出谷密道,快走”他目光沉敛,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然后缓缓闭上眼睛,苍白温和的面容,有一种告别尘世的祥和宁静。

“崩——”眼前的地裂了。我猛一抬头,整个山谷天摇地动,山谷与峰岩交接处,一个狰狞的裂缝越来越大,如同巨大的蜈蚣般蜿蜒飞驰而来,乱石翻滚,岩体脆裂,合抱粗的大树拦腰折断,整个山谷正在毁灭下陷!

我大惊失色,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师父,我们快走”连忙伸手去托他背,他撞开我,一霎对视,我眼中的焦惶,他目中的决绝,“我不会扔下你的!”我誓言般坚定强硬,他凝视我的泪眼,眸中一丝温度一闪而逝,眸光沉敛,却还是泰山不移的漠然:“如果我想走,便不会触动山谷自沉机关。”

“是你?”我仿佛被人迎头痛打一闷棍,一股冷气从脚底冻到头顶。当年,我们一夜亲热后,他对付我。现在,他边和我亲热,边对付我。当我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对他好时,他却苦心孤诣置我于死地!

我强忍着不哭,喉咙绷紧得滴血:“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罗玄点了点头, “走不走随便你,反正我已告诉你出口所在”,说完立即闭了眼,不再理会。

我一霎间想冲过去踩他几脚。但一俯身,我只轻轻点了他的睡穴。希望他在睡梦中死去吧。我咬了咬牙,朝出口跑去。是时候从他的世界抽身而退,放过自己了。

两只大猴子朝他奔去。大约他就是指挥猴子,触动的山谷机关吧。

沙土零落如漏,我穿过山洞。身后,山洞传来一声声闷声巨响,滚石塌落的声音。回望灰尘滚滚的洞口,想他要葬身于此了,我心里前所未有地空虚、失落,心揪得很疼。

“哧——”灰溜溜身影滑过,“轰隆——”沉重的石门落地,“吱——”一声骇然惨叫,我不知自己从惊讶到飞身过去居然迅疾如电,说我无意识,我明明很清醒,说我有意识,似乎又恍然梦境。我一把扯过师父的身子,那两只猴子竟迅捷如斯——后出的猴子只被压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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