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一桌的四五人站了起来,以身着茧绸长袍的大汉——鄱阳帮汪帮主为首,互相推让一番,走出了门口。他们的带领下,其余人也紧跟了出去,大堂为之一空。隔了一会儿,一众簇拥下,一个年约六旬、面目儒雅的老者走了进来,神色亲和地与众人打着招呼,步上二楼雅座。
“什么人在此?”一声断喝,响若雷鸣,我抬头而望,汪帮主面有怒色,他身旁的下属“啪”一巴掌打在领路的掌柜脸上,“不是说了包下二楼,莫要扰了仙医清静么?你看他吐了一地的,把这里搅得乌七八糟!”
掌柜的捂着脸,委屈道,“这位是华山派掌门的公子。蒋大爷亲自交代我们好好伺候的。他方才还在后院厢房呢,也不知何时又到了这里。”小二俯身,“风少侠,风少侠,您醒一醒!风少侠,您怎么在此啊?”
仙医道:“帮主客气了。不必这般麻烦,老夫哪有这般讲究。掌柜的,对不住了,叫人清扫一下这里,老夫去楼下坐吧。”一群人赞语加歉语,簇拥着老者下了楼。上首一桌的桌面连同酒菜被搬到一边,重新架上新的桌面、桌布,仙医一入席,很快又上了新的一桌酒菜。
二楼下来一个醉醺醺的少年,径直走到上首桌仙医身旁。厅堂一静。
“听说你是仙医?”少年道。
“江湖朋友谬赞,老夫愧不敢当。”老者答道,神色甚冷淡。
“你给我瞧瞧,我最近老失眠、食欲不振是怎么回事?”
“少侠少饮酒,静养便好。”老者答完,不再理睬,与同桌之人推杯过盏。大堂内喧哗再起,众人纷纷喝酒敬酒,无人招呼和理睬少年。少年立在大堂中央,神情甚是尴尬。忽然,少年朝我和师父望了过来。我连忙低头,少年眼睛一亮,径直走了过来。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转念一想,雁伏刀藏在包袱中,我们都是寻常百姓打扮,他不可能认出我们呀。
少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师父,脸上现出酒窝,低声道:“我叫这老头给你们俩看看,试试他的工夫,你们就说跟我是一起的。”他狡黠的眼眸闪闪发光。大约罗玄表情冷淡的缘故,他将银子默默塞在了我衣袖之下。
这正合我意。我装作无辜紧张地点了点头,顺势收了他的银两。
“他问诊,别尽说实话。”少年又凑在我耳边,咬牙补充道。
简直不要太合心意嘛。罗玄出言反对前,我已经“嗯嗯”点头连连了。
少年一招呼,我便起身跟上。这满屋都是武林人士,我不自觉地,就希望罗玄寸步不离我左右,一旦有突发状况,可第一时间带他逃跑。但罗玄却岿然不动地喝茶。我拉着他衣袖,撒娇祈求。他只冷淡不理,我正感面上无光,不抱希望时,他又慢腾腾站了起来。也许我兴奋的眼眸中陡然的忧虑之色打动了他,他虽然冷着脸,怫然不悦,却默默跟在了我后面。
“仙医,麻烦给我的朋友瞧瞧病。”少年躬身行礼,一副谦逊有礼名门弟子的模样。
“风少侠没见着仙医在用膳么?”鄱阳帮汪帮主冷声挡驾。
“是是,小可来得不是时候。只是久仰仙医大名,都说仙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延医施诊就跟吃饭喝水般平常,片刻间洞察乾坤,江湖无人能出其右。今日小可三生有幸,得逢仙医,实在太过激动,唐突了。我们就在此等侯,不着急,不着急。” 少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但根本都没人理他。我冷眼看着少年怎么收场,只见少年声音越说越大,虽然内力不济,但声音清脆,亦极响亮:“……小可的友人饱受恶疾之苦,瞧遍了大夫都不顶事。其中也不乏名医,自称什么神医啊鬼医的,怎生想,竟是些浪得虚名之辈。仙医若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影响发挥,亦可寻个静处慢慢参详。毕竟,若遇疑难,一时间拿捏不准,也在所难免。只是,那样大家伙就无缘瞻仰仙医神技了。”少年越说,周围越静,到后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而来。
仙医把酒碟一推,冷笑道:“好,华山派要考老夫拙计,老夫就献丑了。”
“不是华山派,爹爹可不知。是小可的自作主张。仙医这般说,小可就惶恐了。仙医若正好不想诊病,亦莫要怪罪,就当小可什么都没说吧。”少年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
仙医冷哼一声,不再废话,“你要看病?”问我道。
我连忙闪身指着罗玄,“先给爹爹看。”罗玄的眼色瞬间更冷了。我躲闪着他的目光,对仙医道:“我爹爹摔伤了右手,一直不见好,大夫给开了药,谁知手没起色,倒起了许多痘子。”
“爹……”他目光森冷,我这句“爹爹”便吞了一半,“摘了黑布,给仙医瞧瞧吧”。
罗玄摘下黑布,周围人“咦”地叫起。他脸上红斑红痘密布,又有些浮肿,很是丑陋和渗人,仿佛患了重病。
怕罗玄不肯配合,老头询问病情,我便抢着回答。好在老头不以为意,罗玄也沉默以对。老头毕竟是见多识广,并没有被罗玄骇人的外表吓到。给罗玄诊脉,神色冷淡,一副手到擒来的模样,随口就道:“你必是得罪了别人,对方戏弄你。不过这病看上去吓人,却没什么大……”周围人吹捧之语正盛,老头忽然脸色一变,显出惊异,他表情慢慢凝重起来,周围人也安静下来。老头抓着罗玄的手,仔仔细细号了半天,号完左手又抓罗玄右手,然后又去抓罗玄的手臂,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将罗玄打量个遍,神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迷惑,最后定格成一副苦思而不得的苦恼之相。
“仙医,仙医”少年连唤几声,老头才反应过来,“这病应该简单而很吧?”少年明知故问道。
老头闭上眼睛,缓缓道:“老夫行医大半生,从未看过这般离奇的脉象。”脸上骄矜之色尽去,“他经脉阻滞,按理说,其苦痛煎熬,应非人所能承受。明明病若膏肓,又似生机盎然……”老头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说着自己都不信。
看来这老头真有几分本事。我连忙问:“他右手何时能痊愈?”
“右手筋脉尽断,哪有痊愈的道理?”老头道。
“啊?”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外伤”
“我若没猜错,应该是外伤未愈时,强用右手。以针灸之法强行将全身潜能聚于右臂,揠苗助长一时,致筋脉大伤而断。”老头话语回荡耳畔,我恍然大悟。单日重伤,师父凭借两只灵猴之助,带我脱险,期间,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没得救了?”我问。
“绝无可能。”老头道。
其实,种种蛛丝马迹,我心中早有不详预感。但一直以来,我刻意不往那方面去想,刻意忽略,假装它不存在。这些日子,就算我和罗玄再怎么和睦,我知,他是因为我乃将死之人,便极力迁就。让我临死前的日子尽量开怀顺心。而我,其实心中一直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狰狞冰冷,无法愈合,无时无刻不在嘲弄着自己,讥笑着我的软弱愚蠢,毫无原则、丧失自我地向谋害我的虎狼汲取温暖。我就像忽略罗玄的右手一般,忽略着那道伤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凭着本能活着,不让自己深想,只想最后的时光,浮光掠影,混过就算。而此刻,我正视着他的右手,直面着心里那道伤口。我看见,那道狰狞的裂口在一点点闭合。
“请仙医亦给她看看”罗玄诚恳道,神色谦逊,含着一丝模糊的希冀。他一直神情冷淡,是别人眼中的呆滞木讷,此刻主动求情,看来这仙医的能耐亦出乎他意料了。
老头左摸右按,又给我看了老半天。
“仙医该不会又说无能为力吧?”少年闲剥着花生,嘻嘻笑问。
老头一脸严肃,隔了半晌,掷地有声道:“凌某确实无能为力。但天下医士亦难有此能力。”
“了解了解,仙医今日手气太背,连看两个病人,竟都是天下医士无力回天的病人。”少年讥笑道。
“真正医术出神入化的绝世之才亦有,只是这位姑娘遇不上。”老头不看少年,却对我说,“有一丝可能、能诊治姑娘的,或许有两人。”我瞪大眼睛,听他说下去,“一位是‘冷面佛心’、神医张穆远,性子孤清,绝世天才”。
众人皆一脸茫然。显然都没听过张穆远其人。师父却若有所思,眼角微微一动,似有感触。
老头负手而立,神色倨傲道:“凌某家中世代行医,先祖是知机子言陵甫的丹童,但见了张神医,才知家传医道,不值一提。凌某历经艰辛,拜得张神医门下,十载寒暑,医术方小有所成。家师久居滨海,不履中原,故而知道他的人极少。”
“是不是四五十年前,那个有‘小罗玄’之称的张神医?”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问道。
“家师年轻时确有‘小罗玄’之称。其医术上的造诣,亦未必逊色于百年前的神医罗玄。但跟个古人比高低,永远是不如的,因为对方已经死了。倘若家师不是长居海岛,倘若罗玄比家师晚出生,则罗玄年轻时或被称作‘小张穆远’亦未可知。”罗玄向来在江湖中被传颂尊崇,老头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面露不信。不过出于对老头敬重,亦无人反驳。
“敢问张神医现居于何处?”连师父也忍不住出言相询,别人眼中的古人,我最亲近的人。此刻,我忽然觉得很奇妙。
仙医凌志道还未答,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已经冷哼出声,“姓张的投了魔教,住在檀香岛。”
凌志道正色道:“家师虽居檀香岛,却并未加入冥狱。只是他延医施诊,不论正邪,救了不少冥狱弟子,便被人污为魔教中人。不过家师也常说,人死如灯灭,他必是不在乎这些身后虚名的。”
“你说他死了?”我惊呼道。
凌志道点了点头,面有哀戚,“家师八年前仙逝了。”将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又扑灭了。
“那另一个能诊治我的人是谁?”
“是神医罗玄。”
人群轰然嘈杂,说罗玄是古人,凌志道道:“罗玄虽死,却有门人。“
“你说哀牢派?”少年插嘴。
凌志道摇头,道:“八年前,与正道各派同赴檀香岛的奇人,便自称‘罗玄’,据传,其人医术也甚了得。若此人真得罗玄真传,或是另一个可能能救治姑娘的人。因为姑娘不仅内伤深重难愈,且奇经八脉中,剧毒难消。家师常道,神医罗玄,医术神乎其技,其所制‘大还丹’乃是天下第一的治内伤圣品。罗玄门下,还有一门极高明的内功,唤做‘先天罡气’的,若可求来修习,对姑娘之伤病,也大有助益。”我越听越泄气,大还丹炼制耗时以“年”计,根本远水解不了近渴,接近大还丹药效的丹药,当日在那药铺后院,罗玄夹着拐杖还走不了几步路时,便马不停蹄地在赶制了,我现在也天天在吃。至于先天罡气,我从小就修习,最近也天天在用它运功疗伤。所谓奇人的罗玄传人,便是罗玄本尊,武林中颂扬百年的传奇神医,大关村村民立庙拜祭的罗公,此刻就站在我眼前,斑痘纵横,脸上浮肿,面目全非。他都无能为力,我是真的绝无希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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